荷包
辦公室里,幾個抽著煙的大男人動作齊齊一頓,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聚焦在她身上。
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他們接到的實名舉報,就是顧煜宸縱容家屬,在光天化日之下欺壓老百姓!
難道……問題就出在這個賣荷包的小姑娘身上?!
感受到那幾道幾乎要將她洞穿的視線,沈余蘿的頭垂得更低了,耳根都燒了起來。
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要消散在空氣里。
“那個小姑娘說……她的荷包做得很好看,要一斤細糧才能換一個。”
“可我……我身上沒帶細糧……”
“我就……我就偷偷問她,我用錢跟她買,行不行……”
說到最后,她實在是扛不住這死寂的壓力,猛地抬起頭,一臉豁出去的表情,忐忑不安地望著劉政委。
“劉政委,是不是有人舉報我……投機倒把了?”
劉政委:“……”
李茂盛:“……”
兩位營長:“……”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辦公室里,陷入了一片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劉政委嘴里叼著的煙忘了拿下,一截煙灰顫巍巍地墜落,燙在了他的褲子上,他都毫無所覺。
他身邊的李茂盛,堂堂團級干部,此刻正瞪著一雙牛眼,表情像是見了鬼。
另外兩位營長,一個張著嘴,一個差點把手里的搪瓷杯捏碎。
沉默。
良久的沉默。
劉政委終于回過神來,他默默地掐滅了煙,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像是為了掩飾什么似的,猛灌了一大口水。
他清了清嗓子,揮了揮手,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哭笑不得。
“咳!”
“這點小事,談不上投機倒把。”
“不過以后……還是要注意影響。”
李茂盛也重重地咳了一聲,端起搪瓷杯喝了口水,像是要把那股尷尬勁兒給壓下去。
“家常里短的瑣事嘛,互相體諒一下。”
他看著沈余蘿,語氣溫和了許多,像個寬厚的長輩。
“沒必要上綱上線。”
沈余蘿一聽這話,高懸的心臟總算落回了實處。
她立刻抬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倒讓辦公室里幾個大男人臉上的神情更緩和了。
“然后……然后我就和那個小姑娘說好了,中午去換荷包。”
她定了定神,繼續往下說,只是這一次,她的眼睛不自覺地微微瞇了起來。
一抹精光,自眼底一閃而過。
所以,今天這陣仗,是那個中年女人鬧出來的?
她倒是會顛倒黑白,惡人先告狀!
不過沈余蘿面上依舊不動聲色,語氣平靜地敘述著。
“我和那個賣荷包的小姑娘約好了,等中午人少的時候,去供銷社旁邊那條巷子口換荷包。”
“結果沒想到,就在那之前,我碰到了一個人。”
這話一出,剛剛才松弛下來的氣氛,瞬間又繃緊了。
劉政委的精神也是一振,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前傾,銳利的目光重新鎖定了她。
他追問道:“碰到誰了?”
沈余蘿條理清晰地開了口:“哦,就是我剛到大西北那會兒,頭一次去供銷社打醬油和醋,遇到過的一個大嬸。”
“我當時不知道這里打醬油要自己帶瓶子,正發愁呢。”
“結果一個我壓根就不認識的大嬸,突然就沖著我陰陽怪氣地開了口。”
她頓了頓,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味當時那份莫名其妙的惡意。
“她嘲諷我,說我是從城里來的嬌小姐,五谷不分,四體不勤。”
“還話里話外地,妄圖往我腦袋上扣一頂‘資產階級’的大帽子。”
“資產階級”四個字一出口,辦公室里幾個領導的臉色,齊刷刷地沉了下來。
在這個年代,這可不是一句玩笑話,這是能毀掉一個人前途的政治污蔑。
顧煜宸的臉一沉。
沈余蘿似乎沒察覺到氣氛的變化,繼續說了下去。
“我當時人生地不熟,無緣無故被人這么指著鼻子罵,氣不過。”
“就跟她……吵了幾句嘴。”
她說著,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的神色,像是做了錯事的小孩子。
“就……當時情緒確實是比較激動。”
她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劉政委。
“可能……我當時說的話,是難聽了點。”
劉政委的指節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發出一連串沉悶的聲響。
他的眼神銳利如鷹,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那你有沒有跟她挑明你的身份?”
“有沒有告訴她,你是顧副營的家屬?”
沈余蘿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雙手更是在胸前連連擺動。
“當然沒有!”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被冤枉的急切,還有幾分顯而易見的后怕。
“劉政委,您想想,我罵人罵得那么難聽,話趕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
她苦著一張小臉,語氣里滿是懊惱。
“這要是被人知道我是顧煜宸的妻子,那不是明晃晃地在給他臉上抹黑嗎?”
“我再不懂事,也不能給他,給咱們部隊丟這個人啊!”
這話一出,擲地有聲。
辦公室里幾個領導臉上的緊繃感,肉眼可見地松弛了下來。
顧煜宸那緊握的雙拳,也在無人察覺的瞬間,悄然松開了。
劉政委贊許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愈發溫和。
“覺悟很高嘛。”
他拿起桌上的筆,似乎是在記錄著什么,隨即又抬起頭。
“所以,你在大集上遇到這個大嬸之后呢?”
一提起這個,沈余蘿剛剛才緩和下去的臉色,瞬間又鼓了起來。
像只被惹惱了的河豚,氣鼓鼓的。
“她又跟上次一模一樣!”
沈余蘿的聲調都拔高了幾分,帶著壓抑不住的火氣。
“不分青紅皂白地又跑過來嘲諷我,說的話比上一次還難聽!”
“可把我給氣得!”
她說著,還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快要氣炸了”的模樣。
“然后呢?”劉政委追問。
“然后我就又吵了她一頓。”沈余蘿理直氣壯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