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座下，后知后覺的幾個人紛紛跟著奉承。但有一人，正襟危坐，一聲不吭，甚至好像在閉目養(yǎng)神，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表現(xiàn)獨(dú)特不群之人，至少很容易被人注意，秦亮也不禁多看了那個人幾眼。
    
        那人是個大概四十多歲的大漢，嘴唇厚實(shí)、胡須烏黑，他身穿寬袖袍服，峨冠博帶，但身材魁梧，面有勇武之氣，不似儒雅之輩。
    
        沒有跟著附和奉承的，還有那疑似桓范者。此人額頭生得飽滿，下頷不壯，便顯得腦袋很圓，不過他的頭發(fā)枯槁、臉皮皺褶有斑，相貌可謂不怎么樣。
    
        這時，疑似桓范者開口說話了：“王將軍（王凌）接受了大將軍提拔，封為征東將軍，自會心存感激，此時大將軍正應(yīng)善加維持關(guān)系。不過是一點(diǎn)小事，何不遂了王將軍長子王廣之意？”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曹爽隱隱露出些許不悅之色，但他沒有反對，一時沉默不語。
    
        疑桓范者接著說：“大將軍只需命人前去斥責(zé)何駿，質(zhì)其唐突失禮，并許諾不再追究王家庇護(hù)之人。然后可派人將斥責(zé)情狀告訴王廣，稍加撫慰，以安其心。”
    
        何晏大概是真的忍不住了，立刻冷笑了一聲：“哈！真不講理了嗎？大將軍位尊，何必遂一小子之意。”
    
        疑桓范者轉(zhuǎn)頭道：“斥責(zé)幾句，有何要緊？且那舞伎也是無關(guān)緊要之人，何必與之計較？”
    
        何晏憤憤然，但也沒有繼續(xù)反駁。廳堂上一下子就冷場了。
    
        曹爽既未否決建議，也未應(yīng)許照辦，這時他把目光投向了閉目養(yǎng)神的大漢：“長史有何高見？”
    
        閉目養(yǎng)神者緩緩睜開眼，說道：“明公或不喜仆言。”
    
        曹爽道：“長史一日在府中，一日便是我的肱骨，長史請明言。”
    
        那大漢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眉頭也皺起來，沉吟未已。
    
        就在這時，陳安趁大家都沒有吭聲，便起身揖拜告退。秦亮見狀，也只得跟著一起請退。
    
        于是兩人出門，走到了基座上的臺階上面。陳安忽然轉(zhuǎn)過頭來，不動聲色地說道：“閉著眼睛的人是孫長史，名諱孫禮。大將軍府的掾?qū)俟賳T，照規(guī)矩都?xì)w他管。孫長史不時便會出言不遜，仲明剛來大將軍府，還是不要在殿中久留得好。望君勿怪。”
    
        秦亮沒那么小氣，馬上說道：“無妨。”
    
        陳安又道：“孫公是太祖皇帝起用之人，帶過兵，做過尚書。明皇帝駕崩之前，親自點(diǎn)了孫公做大將軍的佐官，以輔佐大將軍打理朝政。”
    
        秦亮揖道：“亮謝君提醒。”
    
        不茍言笑的陳安露出了些許笑容，回禮道：“聽說何尚書也曾派使者去過平原郡，欲禮聘仲明為掾?qū)伲倜鳑]來。仆原以為仲明是個清高之人，如今親眼見到，方知仲明謙遜。”
    
        “不敢。”秦亮苦笑道，他真是有苦說不出。
    
        兩人重新邁步向前走，比起前來洛陽的路上、此時陳安明顯熱心了一些，“軍謀掾上面還有個軍謀祭酒，品級俸祿不高，卻都是挺好的官位，因為很清閑。”
    
        陳安低頭看腳下的臺階時，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每天一早還是要去長史那里見個禮，然后就到官署看看文書之類的，沒什么事就可以回家了。若是大將軍出行、入朝，或者召見議事，只要安排仲明去，便須跟隨大將軍左右。平日里倒沒多少公事。”
    
        秦亮點(diǎn)頭回應(yīng)，心里卻暗忖：然后混日子等|死么？
    
        陳安接著說道：“仲明初來乍到，先在洛陽安頓家事，這幾天都不用來大將軍府了。等來上值之時，仲明先去拜見孫長史。”
    
        秦亮道：“幸有陳君指點(diǎn)。”
    
        陳安送秦亮出大將軍府門樓，見有馬車過來，他便站在了原地，不再遠(yuǎn)送。秦亮與他相互揖拜道別。此時秦亮對陳安的印象也改觀了不少，有些人就是慢熱，剛認(rèn)識時你可能覺得他不好相處、但只要混熟了就會發(fā)現(xiàn)他為人其實(shí)不錯。
    
        上前來的王康扶住馬，躬身請秦亮上車，姿態(tài)十分恭敬。秦亮問道：“你一直在外面等著？”
    
        王康道：“是，今日由仆來侍奉秦君。”
    
        不經(jīng)意間秦亮心中有一絲感觸，雖然他只當(dāng)了個小官，在大將軍府還算不上多大的角色，但依附自己的人仍對自己充滿崇敬。
    
        洛陽城的格局，就像一個巨大的棋盤，有很多高墻把城中分成方格，居住區(qū)叫里，人們也稱作里坊。城雖大，但不開闊的視線還是讓人有點(diǎn)壓抑。只有那些修建了高層閣樓的大戶人家，站在高處可能感覺要好點(diǎn)。秦亮乘車，便沿著這樣兩邊高墻的街道往南行。
    
        大將軍府送的宅邸位于樂津里，在洛陽的城東偏南的位置，離北邊的大將軍府有段距離。不過好在里坊附近就有個小市，想買點(diǎn)東西倒挺方便。
    
        宅邸是一個有圍墻的院子，用料與規(guī)格與那些公侯府邸相比、當(dāng)然不是一回事，幾乎就是一處民宅。不過免費(fèi)送的、帶院子的城中別墅，還要怎么樣呢？
    
        魏國的建筑在秦亮眼里，普遍都很大氣，這院子也是如此。土木結(jié)構(gòu)，陳設(shè)簡陋，但屋子很寬敞，房屋間數(shù)也不少，大致看去，住十幾個人完全不是問題。
    
        秦亮剛進(jìn)門樓，饒大山就跑過來牽馬了。往里看、能看到院子里敞開的灶房，灶房里的董氏也轉(zhuǎn)頭招呼：“二郎回來啦。”她的臉上洋溢著笑容，看得出來對現(xiàn)在的新生活挺滿意。
    
        門樓對面的一間上房，便是秦亮的起居室。一共有前后兩間大屋，中間用粗布簾子隔開。秦亮回到家中，身心一下子就輕松了，哪怕對他來說、這里還有點(diǎn)陌生。
    
        他進(jìn)屋便徑直在一張放了木幾案的床上盤腿坐下來，做了個舒坦的姿勢。這時代的家具沒有椅子，跪坐雖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卻從來沒覺得舒服。
    
        沒一會兒，董氏就端著熱氣騰騰的粗碗進(jìn)來了，放在秦亮面前的幾案上，她提醒道：“剛煮好的茶，二郎當(dāng)心燙。”
    
        “好。”秦亮回應(yīng)了一聲。
    
        董氏沒有馬上離開，問道：“晚膳二郎想吃什么，我早些備好。”
    
        秦亮道：“時間還早，隨便罷，你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董氏又小聲說了一句：“二郎做官了，將來一定能成就大志向，造福一方子民。”
    
        秦亮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一時間心情有點(diǎn)復(fù)雜，沉默了片刻才簡單地說道：“希望如此。”
    
        董氏露出了笑容，彎腰道：“我得去看著火。”說完急急忙忙出去了。
    
        秦亮獨(dú)自坐在床上，望著粗碗里的茶水緩緩升起淡淡的白煙。曹爽的音容笑貌，仿佛在水汽中緩緩飄起。
    
        今日見過面說過話之后，秦亮覺得自己并不討厭曹爽，甚至認(rèn)為曹爽有點(diǎn)性情中人的率真。
    
        曹爽似乎喜歡聽人奉承，用人也大概多憑好惡與關(guān)系親疏，但他還是能認(rèn)真傾聽身邊人建議的，對待自己人也不乏人情味。像那個孫禮，曹爽明顯不喜歡，但因為是明帝給他的人，他依舊予以尊重。又像秦亮來投，曹爽覺得是看得起自己，便也看得起秦亮。而對待別人的背叛，估計曹爽多半會上頭，容易意氣用事。
    
        在爾虞我詐、冷酷算計利弊的權(quán)|力場中，曹爽這樣的性情無疑帶著一些溫情。在虛偽的世故中，曹爽也有愛憎分明的一面。
    
        但是曹爽的性情，可能反而是他最大的弱點(diǎn)。因為他是主公！
    
        依附于主公的人們，大家都要生存、要發(fā)展，能成事能保住權(quán)力才是最重要的，感情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人們即便跟著冷血無情的壞人，恐怕也比跟著壞事的好人玩完要強(qiáng)。
    
        所以秦亮以前的判斷沒有錯，投曹爽不是太好的選擇，若非形勢所迫，秦亮根本不愿意急著出山。
    
        這時王康、饒大山一起進(jìn)屋來了，秦亮也從冥思中回過神來。
    
        兩人先向秦亮彎腰作拜，王康說道：“秦君，仆與大山商量過了，明日便由大山侍奉秦君出行車馬，仆則往洛河對岸的莊田上看看情況。仆去了之后，先問各家附農(nóng)占地大小、耕地桑田池塘幾何，將來可以安排一些附農(nóng)養(yǎng)蠶養(yǎng)牲口，收到蠶絲麻線、拙荊也能紡織布絹，為秦君做些衣裳。”
    
        秦亮不時點(diǎn)頭，頓時覺得，自己選王康追隨是明智之舉。年祿三百石，分給秦亮的土地也是要向官府交稅的，家里四個成年人吃穿用度，當(dāng)官也要有點(diǎn)禮尚往來；若不稍微精打細(xì)算一點(diǎn)，說不定生活還不好維持。
    
        王康繼續(xù)說道：“仆已選好房屋當(dāng)作倉庫，以后各項收成、開支，定當(dāng)?shù)怯浽诎浮脮r君只需查驗簡牘，即可知曉府中支度。”
    
        秦亮道：“甚好，這些事便由你去辦。”他稍作停頓，恍然道，“這幾天我不用去大將軍府上值。雖然要去拜訪幾個人，但明天不想出門了，饒大山與你一同去莊田安排諸事罷。”
    
        兩人拱手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