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車間,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工匠都驚愕地抬起頭,望向太子殿下,眼中充滿了感激與激動。
原來……不是我們的錯!
李世民臉上的暴怒,瞬間凝固了。
意外。
他確實感到了意外。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跪在地上的老工匠,聲音低沉而威嚴。
“抬起頭來。”
那幾個被李治點過的老工匠,身體一顫,戰戰兢兢地抬起了頭。
“太子所言,可是屬實?”
為首的老工匠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叩首。
“回陛下,太子殿下所言,句句屬實!”
“臣等方才仔細查驗過所有損毀的軍械,無一例外,全是原料出了問題!”
“請陛下明察!”
“請陛下明察!”
其余的工匠也紛紛跟著叩首,聲音里帶著壓抑已久的委屈。
這一下,真相大白。
李世民眼中的殺意,緩緩褪去了一些。
怒火并未消失,只是找到了一個新的宣泄口。
他的臉色依舊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但至少,不再是那種被戲耍的暴怒了。
然而,跪在李治身旁的許元,卻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幾不可察地翻了個白眼。
他的心中,一萬頭羊駝呼嘯而過。
搞什么?
這李治,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偏在這個時候冒出來?
我這戲都演到最高潮了,眼看著就要達成“天子賜死”的成就,從此脫離這苦海,你跳出來搞什么事?
我死的好好的,你為什么要救我???
這個耿直的熊孩子!
李世民的目光,再一次落回到了許元的身上。
這一次,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種審視,一種探究,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
他不是傻子。
恰恰相反,他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聰明人。
李治能發現的問題,那些工匠能看出的端倪,他冷靜下來之后,自然也能想明白。
他緩緩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許元。”
“原料出了這么大的問題,你身為軍器監少監,難道就一無所知?”
他算是看出來了。
從頭到尾,這個許元都透著一股子不對勁。
從最開始的信誓旦旦,到失敗后的插科打諢,再到最后那番看似肝膽俱裂的陳詞。
他太冷靜了。
冷靜得不像一個即將被砍頭的臣子。
剛才那副驚慌失措、萬念俱灰的模樣,現在回想起來,全是裝的!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許元的身上。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想看看,這個年輕人,要如何回答這道送命題。
說不知道,是為失察之罪,蠢。
說知道,是為知情不報,壞。
無論怎么答,都是死路一條。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一直低著頭的許元,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臉上的慘白和驚惶,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于平靜的淡然。
甚至,在那淡然的深處,還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他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一句足以讓整個車間空氣都凝固的反問。
“陛下,微臣若是從一開始就上奏,說為軍器監供應了十年原料的幾大商行,送來的都是劣質品,您會信嗎?”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李世民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沒想到,許元非但沒有辯解,反而把問題直接扔回給了他。
許元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緊接著拋出了第二個問題,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微臣若是告訴您,盤踞在長安城,乃至整個關中,把持著鋼鐵、木材、皮料命脈的那幾大商行,都有問題,您又會信嗎?”
李世民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剛硬的直線。
信嗎?
他當然……不信!
這些商行,與朝中千絲萬縷,關系盤根錯節,有些甚至是勛貴們的產業。
他們是帝國運轉的一部分,是穩定的基石之一。
你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小縣令,憑什么一句話就否定這一切?
許元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繼續說道。
“好,就算陛下圣明,信了微臣?!?/p>
“可他們當時,并未犯下今日這般通天大錯,您,又會如何處置他們?”
“是抄家滅族,還是僅僅罰酒三杯?”
“若是不信,或者只是不痛不癢地處理,那微臣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一連串的反問,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李世民的心頭。
他讓李世民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
知道了,沒用。
因為在今天之前,許元空口白牙,拿不出任何證據。
沒有證據的指控,就是誣告。
就算他拿出了些許證據,面對那幾大商行盤根錯節的勢力網,最終也只會被壓下去,不了了之。
而他許元,要做的,就是要讓這一切發生,要讓他們退無可退!
自己已經給過他們機會了,既然不要臉,那就讓所有人都看見,讓所有人都無法抵賴!
李世民怔住了。
他死死地盯著許元,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好啊……”
李世民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帶著一絲冰冷的笑意。
“好一個許元?!?/p>
“原來你是在借朕的手,來處置那幾大商行?”
他終于明白了。
這小子,從頭到尾都在演戲。
演給工匠看,演給太子看,更是演給他這個皇帝看!
他用五十把斬馬刀,一百桿鉤鐮槍,還有滿地的殘次品,布下了一個驚天大局。
局中,他自己是餌,而李世民的雷霆之怒,則是那把最鋒利的刀!
可是,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軍器監的幾大供應商,當真……都有問題?”
李世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懷疑。
這牽扯太大了。
大到連他這個皇帝,都覺得有些棘手。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了一旁還跪著的李治。
在場眾人,太子是最沒有可能撒謊,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人之一。
接收到父皇的目光,李治立刻挺直了腰板。
他剛才也被許元那番驚世駭俗的言論給震住了,此刻回過神來,臉上寫滿了義憤填膺。
“父皇,許少監所言,恐怕句句屬實!”
李治的聲音清亮而堅定,充滿了年輕人的正義感。
“這半月來,兒臣時常查看軍器監的賬目。”
“兒臣發現,那幾大商行供給原料的價格,比市價足足高了三成有余!”
他握緊了拳頭,臉上泛起一絲羞惱。
“原本,許少監不讓兒臣插手原料之事,兒臣還以為,價格高些,想必是優中選優,質量定然是最好的。”
“可萬萬沒想到,他們竟敢如此膽大包天!”
“拿著高價,賣的卻是連尋常貨色都不如的劣品!”
“這簡直是……簡直是拿我大唐將士的性命開玩笑!豈有此理!”
太子的證詞,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說許元的話還帶著算計的成分,那么李治的話,就是最純粹的事實。
高價,劣品。
內外勾結,侵吞國帑,貽誤軍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