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
一行人早已馳出涼州地界,關(guān)中沃野千里的景象,已然遙遙在望。
長安,近了。
李世民策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面色平靜,可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卻翻涌著連日來未曾平息的思緒。
他時不時會回頭,目光越過重重護衛(wèi),落在隊伍中間那輛樸實無華的馬車上。
那里,坐著許元。
這幾天,李世民一直在觀察他。
他本以為,隨著離長安越來越近,這個年輕人會逐漸顯露出不安、焦慮,甚至是恐懼。
畢竟,等待他的,將是三司會審,是滿朝文武的質(zhì)詢,是天子雷霆之怒。
私煉火器,私鑄兵甲,暗組大軍,勾連外族……
樁樁件件,都足以讓他死上十次。
可李世民失望了。
或者說,是愈發(fā)地驚疑。
許元沒有任何異樣。
他每日準時出車廂活動,吃飯喝水,甚至偶爾還會拿著一卷書,靠在車壁上看得津津有味。
那份平靜,平靜得不像一個即將走上斷頭臺的囚徒。
那份淡然,淡然得仿佛此去長安,不是去奔赴一場生死難料的審判,而是去接受一份夢寐以求的封賞。
這種反常,讓李世民心中那個盤桓已久的猜測,越發(fā)清晰起來。
這小子……
是不是已經(jīng)看穿了朕的身份?
他扭過頭,與身側(cè)的長孫無忌對視了一眼。
長孫無忌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眼神中同樣帶著一絲困惑與凝重。
這些天,他也想不通。
許元在長田縣所展現(xiàn)出的心智與手腕,絕非尋常之輩。
這樣的人,不可能看不清自己眼下的處境。
他如此有恃無恐,究竟是手中還握著什么未知的底牌,還是……真的已經(jīng)洞悉了一切?
這個謎團,像一根刺,扎在君臣幾人的心上。
不把它拔出來,寢食難安。
又行了半日,前方出現(xiàn)一片開闊的河谷。
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了瑰麗的橘紅色。
“傳令下去。”
李世民勒住韁繩,聲音沉穩(wěn)。
“今日便在此處安營扎寨,明日一早再行出發(fā)。”
“遵命!”
傳令兵立刻策馬而去。
很快,數(shù)百名玄甲軍便開始熟練地清理營地,搭建帳篷,埋鍋造飯。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一座井然有序的軍營便已初具雛形。
李世民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親衛(wèi),徑直走向了那座位于營地正中的,最為寬大的帥帳。
長孫無忌緊隨其后。
尉遲恭則指揮著士兵,將許元所在的馬車,不遠不近地安置在了一個被嚴密看管的角落。
夜幕,緩緩降臨。
營地里燃起了篝火,噼啪作響,驅(qū)散了關(guān)中初秋的寒意。
許元正坐在馬車里,就著昏暗的油燈,看著一本從長田帶來的農(nóng)學(xué)札記。
忽然,車簾被人從外面輕輕敲了敲。
“許大人。”
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響起。
“王爺有請。”
許元放下書卷,眉梢微微一挑。
李道宗?
他心中泛起一絲疑惑。
自離開長田縣后,這位自稱江夏郡王的“李道宗”,便再也沒有找過自己。
一路之上,除了必要的問話,兩人幾乎零交流。
怎么今天,在這荒郊野外的,突然要見自己?
心中雖有不解,但他并未表露分毫。
“知道了,我換件衣服就來。”
他應(yīng)了一聲,隨即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衣袍,這才掀開車簾,走了下去。
兩名玄甲軍士兵,如同鐵塔一般,面無表情地站在車外。
見他出來,其中一人做了個“請”的手勢,便在前方引路。
許元跟在后面,目光平靜地掃過四周。
整個營地外松內(nèi)緊,巡邏的士兵看似隨意,但步履之間,章法嚴明,顯然都是百戰(zhàn)精銳。
而那座位于營地中央的帥帳,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衛(wèi)森嚴到了極點。
許元不由皺眉,這李道宗的行頭倒是滿大的。
很快,他便被帶到了帥帳之外。
“許大人,請。”
引路的士兵停下腳步,躬身道。
許元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伸手掀開了厚重的門簾。
一股混雜著皮革、熏香與茶水的熱氣,撲面而來。
帳內(nèi)燈火通明。
巨大的行軍輿圖鋪在桌案上,一身便服的“李道宗”,正負手立于圖前,靜靜地看著他。
而在他的左手邊,坐著長孫無忌。
右手邊,則是尉遲恭。
這三個人,便是這支隊伍中,真正的核心。
“許元,見過王爺,見過二位大人。”
許元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禮。
李世民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如炬,仿佛要將許元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不必多禮,坐。”
他指了指帳內(nèi)早已備好的一個馬扎。
“謝王爺。”
許元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筆直,神態(tài)自若地迎著三人的審視。
帳篷內(nèi),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只有篝火燃燒的木柴,偶爾發(fā)出一兩聲輕微的爆鳴。
最終,還是李世民率先打破了這片寂靜。
“許元。”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此去長安,你可知等待你的是什么?”
許元坦然道:
“知道,是陛下的審判。”
“看來你還算清醒。”
李世民點了點頭,話鋒卻陡然一轉(zhuǎn)。
“你的罪,很大。”
“私自廢除鹽鐵專營,等同于動搖國本。”
“私鑄玄甲,暗練大軍,形同謀逆。”
“更不用說,你還與西突厥有大額貿(mào)易,致使西域小國覆滅,此乃通敵叛國之舉。”
他每說一句,帳內(nèi)的氣氛便凝重一分。
長孫無忌與尉遲恭皆是面色肅然,目光銳利地盯著許元,觀察著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然而,許元依舊平靜如水。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仿佛李世民口中那個罪大惡極之人,與他毫無關(guān)系。
“按大唐律法,這幾條罪名,任何一條,都足夠讓你夷滅三族。”
李世民的聲音冷了下來。
許元終于開口了。
“王爺所言極是,下官……罪該萬死。”
他的語氣里,聽不出一絲一毫的辯解與求饒。
這一下,反倒讓李世民準備好的一肚子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深深地看了許元一眼,緩緩踱了兩步。
“不過……”
他刻意拉長了語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