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李世民一行人回到落腳之處,褪去了商賈的偽裝,眉宇間各自凝著一抹化不開的深思。
房門被親衛從外面合上,隔絕了所有窺探的目光。
長孫無忌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向端坐主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的李世民,聲音低沉。
“陛下,這長田縣,咱們也看得差不多了。”
“觀其政,修路、興學、辦福彩、濟孤寡,樁樁件件,皆是利國利民的大善之舉。”
“觀其法,今日堂審,雖用的是他自立的《婚姻法》,但斷案公允,賞罰分明,既懲了惡,也揚了善,還得了民心。”
“這許元……除了擅自截留稅賦,私自擴軍這兩條大罪之外,臣竟是找不出他半點錯處。”
長孫無忌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困惑,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若非親眼所見,臣實難相信,大唐治下,竟有如此富庶安樂之地,其繁華景象,怕是比之長安,亦不遑多讓。”
“陛下,臣覺得,這許元,或許并沒有什么僭越之舉啊!”
李世民將手中的茶杯緩緩放下,卻是沒有立即回答。
隨后,他沉思了片刻,這才開口道:
“輔機,你只看到了其表,未見其里。”
李世民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洞穿一切的銳利。
“今日在那長田第一醫館門口,對于那些城衛軍,你們可有什么發現?”
李世民冷笑一聲,那笑意里帶著一絲冰寒。
“敬德,你是沙場宿將,朕的玄甲軍,你也曾統領過。你再仔細想想,那隊兵卒,給你的印象如何?”
尉遲恭被李世民這么一問,神情瞬間嚴肅起來。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飛速回放著白日的景象。
醫院門口,那十余名維持秩序的黑甲士卒。
他們站姿如松,默然而立,身形卻如同一柄柄出了鞘的利刃,鋒芒內斂,殺氣暗藏。
他們的眼神,冷靜而警惕,掃視著周圍的每一個人,不像普通的縣衙士卒,更像是……在戰場上獵殺敵人的餓狼。
最關鍵的,是他們身上那套甲胄。
通體烏黑,樣式精煉,胸甲、肩甲、臂甲一應俱全,將周身要害防護得嚴嚴實實。那甲片的色澤深沉,絕非凡鐵。
還有他們腰間的橫刀,刀柄與刀鞘的形制,竟與百騎司的佩刀有七分相似,但似乎……更為凌厲。
尉遲恭的額頭,漸漸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猛地睜開眼睛,失聲道:“陛下!那……那些人!他們的甲、他們的刀……”
“你想到了?”
李世民的眼神變得幽深無比。
“不錯。那絕非尋常的城衛軍。”
“論氣勢,論軍容,論他們身上那股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殺伐之氣,便是我大唐最精銳的玄甲軍,也不過如此。”
“甚至……”
李世民停頓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道。
“有過之,而無不及。”
“嘶——”
長孫無忌和尉遲恭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玄甲軍是什么?
那是大唐的軍魂,是李世民橫掃天下的利刃!是精銳中的精銳!
這小小的長田縣,一支維持秩序的“城衛軍”,竟能與玄甲軍相提并論?
這已經不是私藏兵甲的問題了。
這代表著一個更可怕的事實。
長孫無忌臉色煞白,聲音都有些發顫:“陛下是說……這許元,他……他有能力,私下里大規模生產制式的精良甲胄和兵器?”
李世民緩緩點頭,眼中寒芒閃爍。
“若無此能力,他拿什么來裝備這樣一支軍隊?”
“奏疏之中,他只說為保境安民,私自擴充縣兵,超了朝廷準許之數。”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度危險的弧度。
“朕當時還以為,他只是多招了些鄉勇,弄了些皮甲木槍,不成氣候。”
“現在看來,是朕小瞧他了。”
“他不是在擴軍。”
“而是訓練了一支……虎狼之師!”
“朕倒要親眼看看,他這奏疏里輕描淡寫的一句‘擴充縣兵’,到底,是私藏了三千,還是五千,亦或……是更多!”
房間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長孫無忌和尉遲恭,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若真如此,那這看似平靜和諧的長田縣,恐怕就沒這么簡單了。
……
翌日,天色微明。
李世民便已起身。
他走到晉陽公主的房門前,看著睡眼惺忪,被侍女服侍著穿衣的兕兒,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兕兒,今日你乖乖待在驛館,哪兒也別去。”
“父皇要和無忌阿干、敬德阿叔,出去辦點事。”
李明達揉了揉眼睛,乖巧地點了點頭。
“嗯,兕兒聽話。父皇你們早些回來。”
“好。”
李世民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轉身之際,臉上的溫情便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冷峻與威嚴。
他帶著長孫無忌和尉遲恭,以及帶進城的十幾名護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驛館。
一行人快馬加鞭,直奔城外。
昨日他們便已從側面打探清楚,長田縣真正的軍營,并不在城內,而在縣城西北方向,不足二十里的一處山谷之中。
二十里的路程,對快馬而言,不過轉瞬即至。
隨著他們愈發靠近那處山谷,周遭的景象也愈發肅殺。
道路兩旁,原本的農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壕溝和拒馬,甚至能看到一些偽裝起來的暗樁。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鐵與血的味道。
終于,在山谷的入口處,他們的去路被一道高高的圍欄攔住了。
那圍欄由粗大的原木構成,頂端削得尖銳無比。
圍欄之后,隱約可見一座座營房和高聳的瞭望塔。
一塊巨大的木牌,立在入口的正中央,上面用血紅的大字寫著兩行標語。
“軍事重地!”
“嚴禁擅入!”
字跡龍飛鳳舞,卻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殺氣。
還未等他們靠近,瞭望塔上便傳來一聲短促的哨聲。
緊接著,兩名身著同樣黑色甲胄的衛兵,手持長槍,從營門內快步走出,攔在了他們面前。
“站住!”
其中一名衛兵厲聲喝道,聲音不大,卻中氣十足。
“前方軍事禁區,速速退后!”
他的眼神如同鷹隼一般,銳利地掃過李世民一行人,尤其在他們腰間的配飾和坐下的駿馬上,多停留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