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南下。
幾日顛簸,揚州的煙雨早已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荊楚大地的雄渾與壯闊。
“到了。”
許元掀開車簾,一陣帶著濕潤水汽的江風撲面而來,吹散了連日趕路的沉悶。
眼前,便是荊州渡。
此時正值汛期,長江水勢浩大,濁浪排空。
極目遠眺,江面寬闊得仿佛沒有盡頭,渾黃的江水如同一條發怒的巨龍,咆哮著向東奔涌,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哇——”
一聲清脆的驚呼打破了沉寂。
晉陽公主李明達不知何時擠到了車窗邊,兩只小手死死扒著窗框,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瞪得滾圓,滿臉的不可置信。
“許元,許元你快看!”
她指著那浩渺的江面,聲音里透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與震撼。
“這便是長江么?怎么會有這么寬的河?比長安的渭水寬了不知多少倍!一眼都望不到對岸呢!”
常年深居宮中的小公主,哪里見過這等吞吐天地的氣象。
在她印象里,渭水已是大河,可在這條奔涌不息的巨龍面前,竟如蜿蜒小溪般溫順。
洛夕此時也湊了過來,輕紗拂面,美眸中同樣閃爍著驚異的光芒。
“妾身雖在揚州見過運河,但這長江之水,確實壯闊得令人心驚。”
她伸手挽了挽被江風吹亂的發絲,感嘆道:“面對這等天地偉力,方知人力之渺小。”
唯獨高璇,抱劍倚在一旁,神色淡然,甚至還有閑心剝了一顆葡萄扔進嘴里。
“也就那樣吧。”
高璇瞥了一眼激動的兕兒,隨口說道:
“兕兒妹妹若是見過大海,便覺著這江水也不過是個大池塘罷了。”
“當初隨許郎去倭國,那海上的浪頭比這還要高出三丈,船在浪尖上走,就像是騎在龍背上。”
兕兒轉過頭,一臉向往。
“大海真的比這還要大?”
“那是自然,海納百川嘛。”
許元笑著揉了揉兕兒的腦袋,率先跳下馬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渾身骨節發出一陣噼啪脆響。
“行了,別光顧著看景,咱們得渡江。過了這荊州渡,離嶺南就不遠了。”
張羽早已安排妥當,數艘樓船停靠在碼頭,許元等人先行過去,他則帶領五百玄甲軍在后面緊隨。
至于曹文的大部隊,他們早已從其他地方悄悄渡江了,行蹤并不公開。
渡江的過程對于第一次坐大船的兕兒來說又是一番新奇體驗,直到雙腳再次踏上堅實的土地,小丫頭還有些意猶未盡。
隊伍重新整頓,準備棄船登車,繼續向南進發。
就在這時,變故突生。
“貴人……行行好……賞口吃的吧……”
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從路旁的枯草叢中傳來。
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婆,手里牽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顫顫巍巍地從路邊那一排排破敗的窩棚后挪了出來。
那老婆婆頭發花白,亂如蓬草,臉上溝壑縱橫,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身邊的小女孩更是瘦弱,大腦袋細脖子,一雙眼睛顯得格外大,卻毫無神采,怯生生地躲在老人身后,盯著兕兒手中還沒吃完的半塊糕點,不停地吞咽著口水。
不遠處,似乎是被這邊的動靜驚動,又有幾個衣不蔽體的人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他們大多面色蠟黃,眼窩深陷,走路都打著擺子,有氣無力地朝著這邊張望。
眼中的渴望如同餓狼,卻又礙于那些全副武裝的玄甲軍,不敢上前。
兕兒愣住了。
她自幼生長在皇宮,聽得最多的便是父皇勵精圖治,大唐正如日中天,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
即便偶有災荒,朝廷也會第一時間賑災。
可眼前這一幕,卻像是一根刺,狠狠扎進了她單純的世界觀里。
“怎么會……”
兕兒喃喃自語,眉頭緊緊皺起,轉頭看向那些形容枯槁的流民,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
“不是說大唐是盛世嗎?父皇明明那么努力……為何這里剛過江,就有這么多吃不上飯的人?”
她沒有嫌棄那老人身上的酸臭味,反而快步上前,不顧身后侍衛的欲言又止,將手中那一包精致的宮廷糕點,一股腦全都塞進了那個小女孩的懷里。
“拿著,快吃吧。”
小女孩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婆婆。
老婆婆渾濁的眼中瞬間涌出淚水,拉著孫女就要下跪磕頭
“多謝貴人!多謝活菩薩!囡囡,快給貴人磕頭……”
“不用不用!老人家快起來!”
兕兒手忙腳亂地去扶,觸手之處,只覺得那老人的手臂燙得嚇人,皮膚干枯得像樹皮一樣。
“兕兒!回來!”
遠處傳來許元的聲音,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嚴厲。
兕兒回頭,只見許元站在馬車旁,面色沉靜,正朝著她招手。
“該走了。”
許元并沒有多看那些乞丐一眼,只是催促著。
兕兒抿了抿嘴,雖然心中不忍,但還是乖乖松開了手,一步三回頭地朝著馬車走去。
直到上了車,馬車再次緩緩啟動,兕兒依舊悶悶不樂,坐在軟塌上,抱著膝蓋,小臉緊繃。
車廂內的氣氛有些壓抑。
“許元……”
過了好半晌,兕兒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低落。
“你說,是不是底下的官員騙了父皇?為何嶺南這邊如此窮困?那些百姓……看起來好可憐,像是很久沒吃過飽飯了。”
許元靠在軟墊上,手里依舊拿著那卷書,視線卻沒有落在字里行間。
他聽出了小丫頭語氣中的迷茫和對父親治理天下的懷疑。
“傻丫頭。”
許元放下書,輕嘆了一口氣,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看透世事的冷靜。
“這世上哪有什么絕對的太平盛世?即便是在長安腳下,陰暗潮濕的巷子里也有凍死骨。”
“光越亮,影子就越黑。”
“嶺南之地,本就偏遠,開化未久,加上山多地少,瘴氣橫行,日子過得比中原苦些,也是常情。”
他說著,伸手捏了捏兕兒有些嬰兒肥的臉頰,試圖緩解她的情緒。
“你父皇是人,不是神。他能管得住朝堂,管得住邊疆,卻管不住這天下每一個角落的窮困。”
“你也莫要多想,或許只是咱們運氣不好,恰巧碰上了幾個遭了難的流民罷了。”
兕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雖然心里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出于對許元的信任,她沒再追問。
“或許吧……”
她低聲嘟囔了一句,只當是自己少見多怪了。
然而,許元的臉色卻在轉過頭看向窗外的那一刻,瞬間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