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他們二人一唱一和,那副有恃無恐的模樣,許元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他甚至端起了桌上的酒杯,輕輕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酒液,似乎在欣賞,又似乎在玩味。
“說得好。”
他輕啜了一口,點點頭,像是在贊許兩個唱念俱佳的戲子。
“本侯也差點就信了。”
“只是……”
許元放下酒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嗒”響。
他抬起眼皮,目光悠悠地掃過眾人。
“就在前天晚上,本侯夜游淮河,興致正濃。”
“卻不想,在江心遇到了一艘船,船上的人自稱是漕幫的,非要登船盤查本侯。”
“還說,淮河上下,都是他們的地盤,沒有他們的許可,任何人不得私自運載貨物。”
許元的聲音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鄰里糾紛。
然而這話落入盧玄和崔賢的耳中,卻不亞于一聲平地驚雷。
漕幫盤查?
盧玄和崔賢二人心中巨震,臉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只是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駭。
他們自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也只是想給許元一個下馬威而已,想讓他知道,揚州這趟水,沒有這么簡單。
難道是漕幫的人,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不過,他們都沒有表露出來。
就在這是,江都縣令王甫“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滿臉的震驚與憤怒。
“豈有此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此等無法無天的狂徒!”
他對著許元一躬到底,聲色俱厲地表態。
“侯爺放心!下官回衙之后,立刻便發下海捕文書,定要將這伙膽大包天的匪徒緝拿歸案,給侯爺一個交代!”
他說得義憤填膺,仿佛自己真是個剛正不阿的清官。
其余的世家代表也紛紛起身,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
“王縣令所言極是!必須嚴查!”
“簡直是揚州之恥!竟敢沖撞侯爺,罪不容誅!”
一時間,整個望江樓內,群情激奮,人人都在痛斥漕幫的無法無天,個個都表現得像是與罪惡不共戴天的正義之士。
看著這滿堂的“忠臣良將”,許元嘴角的弧度愈發玩味。
他也不急,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們表演。
直到所有人的聲音都漸漸平息下去,他才慢悠悠地再次開口。
“演完了?”
輕飄飄的三個字,讓滿堂的喧囂戛然而止。
王甫躬著的身子僵在了那里。
盧玄和崔賢剛剛醞釀出的憤怒表情,也凝固在了臉上。
“演完了,就坐下吧。”
許元擺了擺手,神情淡漠。
“本侯還有東西,想請諸位再看一看。”
他的話音剛落,那名一直肅立在旁的玄甲衛士,再次心領神會地上前一步。
這一次,他甚至沒有等許元開口,便轉身走了出去。
大廳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著那名衛士離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極度不祥的預感。
又來?
還有?
他到底準備了多少東西!
盧玄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給緊緊攥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崔賢的額角,已經有冷汗順著鬢角滑落,他下意識地端起酒杯,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酒水都灑了出來。
片刻之后。
那名玄甲衛士再次返回,手中捧著的,是另一疊更厚的文書。
與方才那份口供不同,這一次的文書,裝訂得整整齊齊,更像是一本本賬冊的抄錄本。
“發下去。”
許元的聲音依舊平淡。
衛士領命,將這些抄錄本一一分發到盧玄、崔賢、王甫等人的手中。
當那帶著墨香的紙張落到手上時,盧玄感覺它重逾千斤。
他顫抖著手,翻開了第一頁。
只一眼。
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大腦一片空白。
這上面記錄的,不再是模糊的口供。
而是清清楚楚的數字!
“貞觀十七年,三月,私鹽一萬三千石,由揚州碼頭入瓜州,轉運洛陽,獲利,二十七萬兩……”
“貞觀十七年,四月,百煉鋼刀三百柄,橫刀一百柄,鐵胎弓五十張,由漕幫劉三押運,送往江淮山匪處,獲利,三萬兩……”
“貞觀十七年,五月……”
一筆筆,一條條,時間,地點,貨物,數量,獲利,全都記錄得清清楚楚,詳盡到令人發指!
這……這不是口供!
這是他們盧家和崔家暗中與漕幫交易的……賬本!
“嘩啦!”
崔賢手中的抄錄本失手滑落,散了一地,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王甫更是雙腿一軟,若不是身后的小吏扶著,險些直接跪倒在地。
整個大廳,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紙張散落的聲音,和眾人愈發粗重的喘息聲。
許元靠在椅背上,欣賞著眾人那瞬間崩塌的表情,這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本侯著人粗略算了一下。”
“光是漕運這一項,刨去所有成本。”
“你們在座的幾家,每年入賬,應當在三百萬兩白銀之上。”
“三百萬兩,只給朝廷二十萬兩。”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目光如刀,直刺盧玄。
“盧家主,這,又作何解釋?”
盧玄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解釋?
拿什么解釋?
鐵證如山!
許元又將目光轉向了王甫。
“王縣令。”
“你是江都父母官,揚州漕運之事,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你來說說,這三百萬兩,和二十萬兩,又是怎么回事?”
王甫渾身一顫,汗如雨下,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結結巴巴地說道:
“侯……侯爺……下官……下官……”
“下官,對此事,不……不是很清楚……”
他此刻,只恨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然而,就在這幾乎讓人窒息的絕望氛圍中,一道聲音卻突兀地響了起來。
是崔賢!
他竟掙扎著,重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色雖然慘白,眼神卻透著一股瘋狂的狠厲。
“這……這些,都只是那個漕幫頭領的一面之詞!”
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對!就是他的一面之詞!”
崔賢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雙眼放光地盯著許元。
“我們根本不認識什么漕幫頭領!他盤查侯爺的船,是他私自所為!與我等何干?”
“他為了活命,為了攀咬我等世家,什么謊話編不出來?”
“侯爺僅憑一個江洋大盜的誣告之詞,就要給我揚州數百年的世家大族定罪嗎?”
“這天下,還有王法嗎?大唐的律法,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