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也是一臉苦笑,搖了搖頭。
“是啊,老夫今日,才算是真正看透了。”
“他們掌握了讀書的資格,便等同于掌握了人才的源頭。”
“無論龍椅上坐的是誰,無論朝代如何更迭,想要治理天下,就必須用他們的人。”
“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趙德那句話,當真是誅心之言。”
李世民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如鷹隼一般。
“所以,這個根,朕今日,便要親手斷了它!”
他猛地轉向房玄齡,語氣不容置疑。
“玄齡!”
“臣在。”房玄齡立刻起身,躬身應道。
“此事,你戶部與吏部,立刻牽頭,給朕擬一個詳細的章程出來!”
“錢糧、官吏、學舍、教材……所有的一切,朕要你都考慮進去!”
“朕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朕只要看到結果!”
“臣……遵旨!”
房玄齡的心在滴血,一想到那天文數字般的開銷,他就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但他知道,此事已是箭在弦上,由不得他了。
君心已決。
然而,長孫無忌這位心思縝密的大唐首相,卻在此時潑了一盆冷水。
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陛下。”
“冠軍侯此計,可謂是釜底抽薪之策,直指世家根本。”
“但,正因如此,其推行之阻力,恐怕會超乎想象。”
李世民眉頭一皺:
“輔機有何看法?”
長孫無忌沉聲道:“陛下,那些世家大族,盤踞地方,根深蒂固,早已與地方官吏、鄉紳豪族連成一體。”
“朝廷的政令到了他們那里,會變成什么樣子,殊難預料。”
“他們明面上不敢違抗圣旨,但暗地里,陽奉陰違的手段,數不勝數。”
“屆時,他們可以拖延學舍的建造,可以克扣錢糧,可以尋不到‘合格’的先生,甚至,可以威脅百姓,不讓他們的孩子入學。”
“他們有千百種方法,讓陛下的善政,變成一場空談,甚至是一場災難。”
房玄齡也面帶憂色地補充道。
“輔機大人所言極是。”
“此事,絕非一道圣旨下去,便能一蹴而就的。”
“其中的兇險,不亞于一場大戰。”
涼亭內的氣氛,瞬間從方才的激昂,變得沉重起來。
李世民捏著眉心,他也想到了這一層。
與那些傳承了數百上千年的龐然大物相比,他這個皇帝,有時候也顯得力不從心。
政令不出長安,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許元卻再次開口了。
他的臉上,依舊帶著那份從容不迫的微笑。
“陛下,輔機大人所慮,正是臣接下來想說的事情。”
“嗯?”
李世民抬眼看他:
“你早有對策?”
“對策談不上。”許元搖了搖頭,“只是一個想法。”
“說。”
許元不疾不徐地說道:“正因為阻力巨大,所以此事,才不能一上來就在天下全面鋪開。”
“否則,戰線拉得太長,處處起火,朝廷反而會首尾難顧。”
他話鋒一轉,目光中閃過一絲慧黠。
“所以,崔仁師他們這次彈劾臣,倒不如說,是給了我們一個機會。”
李世民三人聞言,皆是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
只聽許元繼續道:
“陛下,既然他們說臣‘獨攬大權,排斥異己’。”
“那陛下,何不就順水推舟,坐實了臣的這個罪名?”
“將臣……貶出京城。”
“什么?”
這一次,連尉遲恭都叫出了聲。
李世民的臉色也瞬間沉了下來:
“胡鬧!朕正是用你之時,豈能自斷臂膀?”
“陛下息怒。”
許元躬身道:“臣并非真的要陛下貶斥臣。”
“臣的意思是,借著這次彈劾,將臣外放至一處地方。”
“讓臣,將方才所說的所有改革,先在這一地施行。”
“如此一來,我們便可將所有的資源和精力,都集中于一處,打造出一個樣板來。”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有力。
“臣,稱之為‘示范基地’。”
“只要這個地方成功了,我們便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有了足以說服所有人的鐵證。”
“屆時,再將此法推行天下,誰還敢說三道四?誰還敢陽奉陰違?”
“他們若說做不到,我們便可指著這個地方告訴他們,不是做不到,是他們不愿做,是他們無能!”
“有一個成功的標準擺在那里,各地的政令施行起來,便有了參照,有了追責的依據,自然也就快多了。”
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邏輯縝密。
李世民、長孫無忌、房玄齡三人,眼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亮的精光。
妙啊!
以退為進!
將一場危機,巧妙地轉化為一個推行改革的契機。
先立一個標桿,再圖天下。
這確實是當下最穩妥,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李世民緊繃的臉龐,終于舒緩開來,他看著許元,眼神中充滿了欣賞。
“好一個順水推舟,好一個示范基地。”
“你這小子,腦子里到底還藏了多少東西?”
他沉吟片刻,隨即問道。
“那你,想去哪里?”
這個問題,才是關鍵。
選在哪里做這個“示范基地”,至關重要。
不能太窮,否則沒有代表性。
不能太安逸,否則顯不出改革的成效。
最重要的是,當地的勢力,必須足夠復雜,足夠頑固,如此才能試出這套改革方案的真正成色。
許元似乎早已想好了答案。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遠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宮墻,看到了那千里之外的繁華與暗流。
“臣,想去揚州。”
“揚州?”
李世民的眉頭,猛地一跳。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也是神色一凜。
揚州!
那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地方。
天下之富,揚州占半。
那里是江南的核心,是漕運的樞紐,是大唐最富庶,也是最奢靡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
許元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印證了他們的想法。
“陛下,自東晉以來,衣冠南渡,無數世家大族,在江南落地生根。”
“時至今日,揚州地界的世家勢力,盤根錯節,錯綜復雜,其頑固與排外,遠勝北方。”
“可以說,江南的世家,才是我大唐真正的頑疾所在。”
“要去,就去最難的地方。”
“要去,就啃下這塊最硬的骨頭!”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
“只要能在揚州,將這套教育改革推行成功,那普天之下,便再無任何地方,可以成為阻礙。”
“此事,非同小可,別人去,臣不放心。”
“唯有臣親自去,方有幾分成功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