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聽完,不置可否,目光再次轉向了事件的中心。
“許元?!?/p>
“你自己,怎么說?”
許元一直靜靜地聽著,直到此時,才上前一步,神色平靜地開口。
“陛下,臣以為,趙國公與鄂國公所言,皆是表象?!?/p>
“嗯?”
李世民眉毛一挑,示意他說下去。
許元直視著李世民的眼睛,緩緩說道:
“臣清理欽天監,并非意氣用事,更不是為了排斥異己。”
“而是因為,臣要確保,從欽天監走出去的每一個學子,都是對大唐有用的棟梁之才,而不是一個個只會浪費糧食的飯桶?!?/p>
“飯桶”二字一出,連尉遲恭都咧了咧嘴。
這話,夠勁。
許元卻仿佛未覺,繼續說道:
“陛下,臣敢斷言,欽天監的學子,一旦學成?!?/p>
“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放到大唐任何一個縣里,都會比現在那些所謂的縣令、縣丞,做得更好?!?/p>
“因為,他們懂得,比那些只會‘之乎者也’的官員,多太多了?!?/p>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那些官員,高坐于廟堂之上,手捧著圣賢之書,卻連最基本的民生都一竅不通?!?/p>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銳利起來。
“他們,連農時是什么時候都不清楚,只會照本宣科,催促春耕?!?/p>
“他們,連如何因地制宜,防洪防旱都不知道,只會祈求上天,禱告神明。”
“他們,甚至連一石糧食從播種到收割,再到運送入庫的基本價格成本都不清楚,卻敢大言不慚地談論國計民生!”
許元的聲音越來越高,像是一把重錘,一下下敲打在眾人的心上。
“陛下,說句不敬的話?!?/p>
“讓這樣一群人去治理國家,他們最多,也就是保證治下的百姓餓不死,保證地方上不亂套?!?/p>
“除此之外,對于百姓而言,他們……根本沒有起到什么太大的作用!”
“大唐需要的,不是這樣的官!”
“而是能帶領百姓,開渠引水,改良農具,增產增收的官!”
“是能勘探地理,修建馳道,發展工商的官!”
“是能仰望星空,推演歷法,遠航四海的官!”
“而這些人,只有臣的欽天監,才能教出來!”
話音落定,整個御花園,陷入了一片死寂。
風,拂過花叢,帶來陣陣芬芳。
長孫無忌、房玄齡、尉遲恭,這三位大唐最頂尖的文武重臣,此刻,都用一種極其震撼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年輕人。
許元這番話,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長孫無忌、房玄齡、尉遲恭三人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整個涼亭,不,是整個御花園,都仿佛被這番話抽空了所有的聲音。
只剩下風吹過花葉的沙沙聲,和幾人沉重如鼓的心跳。
長孫無忌那雙看透了無數風云變幻的眸子,此刻寫滿了難以置信。
他原以為,許元所圖,是權,是勢,是新貴壓倒舊閥的朝堂洗牌。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的目光,早已越過了朝堂,越過了長安,投向了整個大唐的四海八荒,投向了那萬萬黎民的未來。
這是……圣人之言。
房玄齡的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口。
作為尚書省的當家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唐這部龐大機器運轉的艱難。
他每日批閱的奏本中,有多少是地方官員無能為力,只會粉飾太平的空話?有多少是因循守舊,導致民生凋敝的陳詞濫調?
許元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鋼針,精準地刺在他心中最痛的地方。
他所描述的那些官,那些事,正是房玄齡殫精竭慮,卻又求之不得的理想國度。
而尉遲恭,這個鐵塔般的漢子,只是愣愣地張著嘴。
他聽不太懂那些“工商”、“歷法”的大道理,但他聽懂了最核心的一點。
許元說,現在的官,很多都是飯桶。
他要培養的官,能讓老百姓吃飽飯,能開山修路,能讓大唐的船跑得更遠。
這個理,俺老黑懂!
這比在戰場上殺幾個敵人,來得更實在,更帶勁。
許元迎著三位大佬震撼的目光,神色依舊平靜,仿佛剛才那番話只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他微微躬身,繼續說道:
“陛下,臣方才所言,并非虛妄。”
“從欽天監出來的學子,他們之所以不同,是因為他們學的課本,是臣親自編寫的?!?/p>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源于知識的絕對自信。
“他們學格物,便知萬物原理,可以改良農具,提升織造。”
“他們學地理,便知山川河流,可以勘探礦脈,規劃馳道?!?/p>
“他們學算術,便知成本利潤,可以發展工商,管理財稅?!?/p>
“他們甚至會學一些基礎的醫理和防疫之法,知道如何應對小規模的瘟疫,而不是只會貼符燒香?!?/p>
許元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李世民。
“最重要的是,他們懂得一個道理?!?/p>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個‘舟’,是陛下您的江山社稷。而這個‘水’,便是天下萬民?!?/p>
“他們知道,只有讓水面平靜、水流豐沛,龍舟才能行得穩,行得遠?!?/p>
“他們到了地方,會去田間地頭,會去市井商鋪,會去了解一斤米、一匹布的真實價格,會去傾聽百姓真正的需求是什么。”
“只有真正了解,才能做得更好?!?/p>
“只有讓百姓富足起來,大唐,才能真正的萬國來朝,屹立不倒。”
話音落定,再無補充。
涼亭內,死寂依舊。
良久,良久。
李世民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眸中,風暴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光亮。
是欣賞,是激動,是找到了同路人的狂喜。
但,這抹狂喜之下,又隱藏著一絲屬于帝王的、深沉的憂慮。
他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p>
“說得好。”
“說得,很好?!?/p>
李世民踱了兩步,背負雙手,目光從許元身上移開,望向了遠處層層疊疊的宮殿。
“你的這艘堅舟,朕,很想看到它揚帆起航的那一天?!?/p>
“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重新變得凝重。
“你今日在朝堂上,已經將那些世家門閥,得罪了個遍?!?/p>
“崔仁師他們,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的棋子。他們背后,站著的是整個山東世家,是關隴的舊勛?!?/p>
“這些人,已經沆瀣一氣,磨刀霍霍?!?/p>
“他們針對的,是你,是你的新政。”
長孫無忌此刻也從震撼中回過神來,他撫了撫長須,接口道:
“陛下所言極是。冠軍侯,你今日這番話,是治國之大道。但眼前這道坎,卻不得不邁過去?!?/p>
“那些人,不會與你講道理。他們只會用他們最擅長的方式,在朝堂之上,將你徹底扼殺。”
“你想好,該如何應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