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
江源斷然否定,聲音不大,卻如同一記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真正的弊病,有三!”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其一,是過分依賴陸路,尤其是畜力運輸!從京師至大同,一匹挽馬,自身消耗的草料,便占了其運載量的一半!越往北走,消耗越大,效率越低!此為‘以糧運糧’,事倍功半!”
“其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是各部司之間,各自為政,互不統(tǒng)屬!戶部只管發(fā)糧,工部只管修路,我兵部只管催促。糧在路上壞了,車在路上翻了,民夫在路上跑了,出了事,便開始相互推諉扯皮!此為九龍治水’,一盤散沙!”
“其三!”
江源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掃過在場所有人。
“是沿途補給站設置不當,權責不明,導致貪墨橫行,克扣成風!”
“我查閱戶部案卷,朝廷每年撥付的糧草,與邊軍實際收到的數(shù)目,常有兩到三成的虧空!這數(shù)萬石的糧食,難道都憑空蒸發(fā)了不成?!”
這三點,一針見血,直指要害!
公堂之上,許多官員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起來。
尤其是兵部職方清吏司和車駕清吏司的幾位郎中,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冷汗。
江源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繼續(xù)說道:“發(fā)現(xiàn)了病根,要治好,便不難。本公的辦法,總結起來,便是十二個字——水陸并舉,分段總包,三司會管!”
他拿起一根長桿,指向地圖上的京杭大運河。
“第一步,水陸并舉!自今歲起,所有北上糧草,不再由京師直接陸路出發(fā)。”
“而是改走漕運,沿運河北上至通州,再轉入白河、桑干河水系,直至宣府、大同附近水路盡頭!水運之成本,不及陸運三成!速度,卻是其三倍!”
“我們必須在霜降之前,將八成以上的物資,運抵沿河設立的各大前線倉儲!”
王肅立刻皺眉反駁:“國公此法看似巧妙,卻忽略了北方河道冬季封凍,屆時又當如何?”
“王侍郎問得好。”
江源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有此一問。
“這便是我說的第二步,分段總包!從前線倉儲,到各處衛(wèi)所的這最后百里之路,才是最艱難的。我的辦法是,不再大規(guī)模征用民夫,而是改用招標之法!將每一段路,都作為一個標的,交由當?shù)刈钣袑嵙Φ纳烫枴ⅠR幫,甚至是退役的邊軍老卒來承包運輸!”
“我們兵部,只定下期限與運輸量,并派出監(jiān)察官。他們用什么方法,我們不管!運到了,我們按約定支付遠高于征用民夫的酬勞,運不到,或是出了差錯,便按契約,讓他們傾家蕩產地賠償!如此一來,既能激發(fā)他們的積極性,又能將風險轉移出去,還可惠及邊地民生,一舉三得!”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將國之軍需,交予商賈之手,豈非兒戲!”
堂下頓時議論紛紛,皆認為此法太過離經叛道。
“諸位稍安勿躁。”
江源胸有成竹地壓了壓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還有最后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三司會管!”
“我提議,由兵部牽頭,聯(lián)合戶部、工部,成立北境軍需聯(lián)合調度司!由三部各派一名侍郎級官員,并由我親自總攬!”
“從糧草出庫,到河道疏通,再到陸路招標,所有環(huán)節(jié),統(tǒng)一調度,統(tǒng)一號令!權責分明,賞罰清晰!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我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負責人!”
“如此,方能徹底杜絕過去那種推諉扯皮,無人負責的亂象!”
江源話音落下,整個公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張英、王肅、李默等人,全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個站在地圖前的少年。
他的方案,環(huán)環(huán)相扣,從戰(zhàn)略層面的水陸并舉,到戰(zhàn)術層面的分段總包,再到制度層面的三司會管,構成了一個完整而又嚴密的體系。
其中每一個細節(jié),都經過了精密的計算。
每一個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他都給出了應對之策。
這哪里是一個十九歲少年的紙上談兵?
這分明是一個運籌帷幄數(shù)十年的老將,才能擘畫出的驚天手筆!
他們本想給江源一個下馬威,卻被對方反手一擊,將整個兵部乃至朝堂的積弊,都掀了個底朝天!
…………
紫禁城,御書房。
檀香裊裊,茶香浮動。
朱瞻基與當朝首輔,也是他最信賴的老師于謙,正對坐于一盤棋局之前。
棋盤之上,黑白二子絞殺正酣,局勢犬牙交錯,一如當下的大明朝堂。
“啪。”
朱瞻基拈起一枚白子,思忖良久,最終輕輕落在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位置,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你看朕這盤棋,像不像如今的朝局?處處受制,步步維艱。”
“想要破局,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棋子,已經大到了朕搬都搬不動的地步。”
他口中的對方,指的究竟是棋盤上的黑子。
還是遠在萬里之外,那個正在新大陸上攪動風云的北平王江澈,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于謙須發(fā)皆白,眼神卻依舊清明如鏡,他聞言,只是微微一笑。
“陛下,棋局越是膠著,落子,便越需靜氣,心若亂了,棋,就輸了。”
朱瞻基自嘲地搖了搖頭。
自江澈當初第一次回歸之后,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天下至尊的皇帝。
對那位異姓王,已經漸漸失去了制衡的手段。
殺,不能殺,其功蓋世,萬民敬仰,殺之則天下動蕩。
貶,不能貶,其子江源羽翼已豐,在北平根基穩(wěn)固,更有那支忠心耿耿的北平王府勢力,貶之則北境不穩(wěn)。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打不過!
就連他想用兵部這個泥潭,困住那頭初入朝堂的小麒麟,都成了奢望。
這便是他口中的擺爛。
不是真的自暴自棄,而是一種看清現(xiàn)實后,不得不與強者共存的清醒與無奈。
正在此時,一名小太監(jiān)碎步疾行,悄無聲息地來到御書房門口,跪地低聲道。
“啟稟陛下,東廠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