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意思是,此乃悖論,無法可解?”
“非也,非也。是老衲修為不夠?!睆V亮大師連連搖頭。
周圍幾個附庸風雅的士子也圍了過來,搖頭晃腦,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一道清朗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佛非相,道非言。見諸相非相,見的不是佛,是本心?!?p>眾人齊刷刷回頭,目光都落在了江澈身上。
江澈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略帶歉意地對著廣亮大師和郭靈秀拱了拱手。
“在下唐突了。”
郭靈秀的目光第一次正眼落在一個陌生男子身上。
眼前的男人衣著樸素,可長相,真是俊俏??!
她鬼使神差地追問了一句:“先生此話何解?”
江澈淡然一笑:“小姐信佛,可曾想過,為何要信?”
他不等郭靈秀回答,自顧自說下去。
“求財,求緣,求平安,皆是欲。佛說放下,世人卻求拿起?!?p>“所以世人拜的不是佛,是自己的欲望。所謂‘見諸相非相’,便是讓你看破這皮囊,看破這寺廟,看破這佛像,看見你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訴求。”
“看清了,放下了,本心清凈,自然就見到了如來?!?p>一番話說得行云流水,敲在眾人心頭。
廣亮大師愣在原地,嘴唇翕動,半晌才吐出一句。
“阿彌陀佛……施主大才!”
郭靈秀更是嬌軀一顫,她一直以為自己信佛,是尋求內(nèi)心的寧靜。
此刻才被點破,她求的不過是擺脫某種枷鎖的慰藉。
江澈卻沒給她繼續(xù)發(fā)問的機會。
他再次對著眾人一拱手,微微頷首,轉(zhuǎn)身便走,從容地匯入人流,仿佛剛才那番驚世駭俗的言論,不過是隨口一提。
“哎,先生請留步!”
郭靈秀急了,也顧不上大家閨秀的矜持,連忙出聲。
她身旁的丫鬟會意,立刻提著裙擺追了上去。
丫鬟小翠提著裙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穿梭,口中不住地喊著。
“先生,先生留步!”
她跑得臉頰緋紅,氣息不穩(wěn),終于在一處回廊拐角,勉強追上了那個青衫背影。
“先生!”
她伸手,指尖堪堪觸到江澈的衣袖。
江澈腳步未停,也未回頭。
他的聲音平穩(wěn)傳來,聽不出任何情緒。
“姑娘,在下確有要事,不便久留。”
小翠正要再說些什么,一枚溫潤的東西被塞進了手心。
“勞煩姑娘將此物轉(zhuǎn)交你家小姐,并代為轉(zhuǎn)告一句話?!?p>“心病還須心藥醫(yī),解鈴仍待系鈴人。”
話音剛落,江澈身形一晃。
閃身拐入旁邊一條通往僧寮的狹窄小徑。
小翠只覺眼前一花。
再想看時,那人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熙攘人流里。
她愣在原地,攤開手掌,看著那顆普通的菩提子,腦子里嗡嗡作響。
小翠一路小跑回到菩提樹下。
將菩提子和那句話原封不動地稟報給郭靈秀。
郭靈秀接過那枚毫無光澤的菩提子。
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在她心底蔓延開來。
她反復咀嚼那句話。
解鈴仍待系鈴人……
她的枷鎖,她自己清楚。
可那個系鈴人,她沒有辦法,也反抗不了。
郭靈秀捏緊了那顆菩提子,心里空落落的。
與此同時,早已離開廣惠寺的江澈,正快步穿行在城內(nèi)的街巷中。
他身上的那股淡然出塵的書卷氣,如同褪下的外衣,消失得干干凈凈。
郭靈秀不過是他計劃中的一環(huán),一個必須撬開的突破口。
方才那番故弄玄虛的表演,都經(jīng)過了精密算計。
他沒有回府,而是徑直向著城西而去。
城西貨場。
說是貨場,其實就是幾間巨型倉庫,用高高的土坯墻圍起來的一片獨立區(qū)域。
墻內(nèi),碼放整齊的貨物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山丘。
空氣里彌漫著麻繩與木料的干燥氣味,卻聽不見尋常腳夫的吆喝與喧鬧。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死寂的秩序感。
于青本來歪坐在一堆麻袋上,正跟兩個同僚推牌九,牌面剛見分曉。
他正要咧嘴笑罵,眼角余光卻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臉上的松弛瞬間繃緊,手里的牌九一下全扣在麻袋上,人已經(jīng)彈了起來,快步迎上。
“東家!”
江澈在一排印著漕運標記的木箱旁停下腳步,他身上那件青衫依舊,但整個人散發(fā)的氣場已然天差地別。
那雙在寺廟里看透世情的眼,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審視,像鷹隼俯瞰自己的獵場。
于青躬身,聲音壓得極低:“東家,您來了?!?p>江澈沒有應聲,只是用指節(jié)輕輕叩了叩面前的木箱。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于青的背脊更彎了幾分。
“說?!?p>江澈吐出一個字。
“從咱們的人接手貨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六批探子了,全是今天上午摸過來的。”
于青語速飛快,不敢有半點拖沓。
“一波比一波來頭大,還有幾撥來路不明的江湖人,都跟蒼蠅見了血一樣?!?p>“為了不打草驚蛇,光是打點各路小鬼,就已經(jīng)撒出去三千兩銀子。”
三千兩。
足以讓京城一個富戶家破人亡的數(shù)目。
在這里,卻只是半日之間喂狗的開銷。
江澈終于轉(zhuǎn)過頭,看了于青一眼。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心疼,也無憤怒。
“三千兩就想摸清我的底?”
“看來他們是真的急了?!?p>“郭家那條線呢?”江澈忽然問。
于青一愣,顯然沒跟上東家的思路跳躍。
他只負責貨場這邊的執(zhí)行,對于東家在廣惠寺的布局,他一無所知。
“郭家……并無異動?!彼荒苋鐚嵒卮?。
“繼續(xù)喂?!?p>他淡淡開口,語氣不容置喙:“他們不是想查嗎?那就讓他們查個夠。”
“把東邊三號倉那批絲綢,不小心弄破一箱,讓風把味兒吹出去。”
于青心頭一凜。
三號倉那批所謂的絲綢,里面混雜了只有軍中才會大量使用的火硝!
“屬下明白!”
于青重重點頭。
江澈吩咐完后,也沒有墨跡,也該去會會郭淮了。
畢竟現(xiàn)在自己該讓對方的,也都讓對方看到了。
至于對方怎么選擇,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當然,要是郭淮反悔。
那他也不介意把郭家在真定清除出去。
于青躬著身,直到那道身影徹底消失,才敢緩緩直起腰。
司主的手段,越來越看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