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散去,江沐瞅著懷里的大閨女,伸手刮了一下那凍得紅通通的小鼻頭。
“平安,屋里味兒重,這幾天媽媽和弟弟要休息。聽話,去院子里找二狗他們玩去。”
小平安立刻搖頭,兩只小手死死扒著炕沿,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那個剛出生的小孩子。
“我不去。”
“怎么?不想出去堆雪人?”
“我不放心。”
小丫頭一本正經地皺著眉頭,那模樣像極了巡視領地的老干部。
“弟弟這么丑,萬一讓老貓叼走了咋辦?我得看著,等他長俊了再出去玩。”
江沐啞然失笑,也沒再勉強,任由這護弟狂魔守在炕邊。
接下來的日子,丈母娘劉桂芝便在江家扎了根。
她干活是一把好手,家里家外操持得井井有條。
有了丈母娘坐鎮,江沐倒是騰出了空閑。
那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五天,晚飯桌上,張峰老漢抿了一口燒刀子,咂巴著嘴看向女婿。
“江沐,孩子的名兒想好了沒?”
江沐放下筷子,目光掃過炕上熟睡的母子,沉吟片刻。
“叫江來鑫。”
“鑫?”
張峰愣了一下,在桌上用手指比劃著。
“三個金的那個鑫?”
“對,多金多福。這年頭大家日子都苦,我希望這孩子將來不缺吃穿,金玉滿堂。”
“好!好寓意!江來鑫,將來興!這名兒硬氣!”
老漢一拍大腿,當即干了一大杯。
……
一個月的時間,在嬰兒的啼哭和尿布的翻飛中倏忽而過。
張小月出了月子,氣色紅潤了不少,甚至比生孩子前還胖了一圈。
劉桂芝惦記著家里的雞鴨豬狗,怎么也留不住,收拾了包袱便回了張家村。
丈母娘一走,照顧孩子的重擔便落回了小兩口肩上。
江沐沒讓張小月沾涼水。
深冬臘月,井水刺骨。
江沐端著一大盆尿介子蹲在院里的壓水井旁,那雙手被冷水激得通紅。
他卻渾不在意,搓洗、擰干、晾曬,動作麻利得讓路過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看直了眼。
“哎呦,你看人家江醫生,那是真疼媳婦!”
隔壁院墻頭上,幾個村婦嗑著瓜子,眼里全是酸溜溜的羨慕。
“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要是能有江醫生一半勤快,我做夢都能笑醒。”
這些閑言碎語飄進江沐耳朵里,他只是淡淡一笑。
對他而言,疼老婆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是本分。
……
轉眼到了臘月十五。
年味兒漸濃。
一大早,二大隊的飼養處便熱鬧非凡。
那是全村人盼了一年的大事——殺年豬,交任務。
幾頭幾百斤重的大肥豬被五花大綁,這是一年的收成,也是全村人過個肥年的指望。
這一天,整個青蓮公社二大隊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肉香味。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打谷場上的銅鐘便被敲得震天響。
全村老少爺們,那是搬著小板凳,縮著脖子,揣著袖口,第一時間沖到了大隊部。
分糧,分錢!
大隊長李有柱穿著那件標志性的破舊羊皮襖,跳上磨盤,手里拿著個鐵皮喇叭,嗓門響亮。
“都給老子安靜!吵吵什么!”
人群瞬間靜了下來,幾百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張粗糙的臉。
李有柱清了清嗓子,目光掃視全場。
“這一年,咱們二大隊沒給公社丟臉!特別是搶收那一陣,大家伙都是好樣的!但是——”
他話鋒一轉,臉色沉了下來。
“也有幾個混日子的懶漢!別以為老子眼瞎看不見!張二癩子,說的就是你!出工不出力,整天在那磨洋工,明年再這樣,老子扣光你的工分!”
人群中傳來一陣哄笑,縮在角落里的張二癩子訕訕地低下了頭。
罵完了人,李有柱把喇叭往旁邊一遞。
“行了,廢話少說,咱們來點實惠的。下面讓支書老高給大伙念念賬本!”
大隊支書高志強手里捧著那本發黃的賬簿。
他手指蘸了點唾沫,翻開一頁。
“咳咳……今年,咱們大隊糧食產量比去年增了兩成。賣給公社收購站生豬二十六頭,鮮魚三千四百斤……”
隨著一個個數字報出來,下面的人群開始騷動。
“這得多少錢啊?”
“我看今年能分不少!”
高志強故意頓了頓,提高了嗓門。
“除去公積金、公益金和生產成本,今年咱們大隊,平均每個工分值一毛二!滿勞力的家庭,每戶大概能分到……五十塊錢!”
“我的親娘哎!五十塊?高書記你沒算錯吧?”
“太好了!我想買那輛舊自行車都有指望了!”
歡呼聲、口哨聲響成一片。
李有柱看著這群激動的村民,臉上也露出了幾分自豪的笑意,但他很快板起臉,雙手虛壓。
“瞧瞧你們那點出息!五十塊就樂得找不到北了?”
場面再次安靜,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等著下文。
李有柱一揮手,豪氣干云。
“明年咱們還要擴大養豬場,還要挖魚塘!老子把話撂在這,明年,爭取讓每家每戶分到八十塊!”
“好!聽隊長的!”
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接下來便是念名冊,分錢,分糧。
分完了錢,大伙兒的三句話不離本行,全是商量著去縣城置辦年貨。
入夜,寒風呼嘯。
江沐剛把兩個孩子哄睡,院門便被敲響了。
拉開門閂,李喜龍裹著一件軍大衣,搓著手站在門口,凍得直哈氣。
“江哥,還沒睡呢?”
“剛躺下。快進屋暖和暖和。”
江沐側身讓人進來。
李喜龍也沒客氣,進屋也不坐炕,就站在爐子邊烤手。
“江哥,我聽說你們今兒分紅了?打算啥時候去置辦年貨?”
“正琢磨這事呢,估計就這兩天。”
“那正好!我廠里正好有趟車回縣里保養,我跟領導請示過了,我也把車開回來。臘月二十五,咱們一起走,我拉著你們,舒坦!”
江沐眼睛一亮。
“成!那就麻煩你了,喜龍。”
“嗨!跟我客氣啥!那就這么定了!”
……
臘月二十五,宜出行。
一大早,江沐便把家里收拾停當。
他一手提著大包小包,一手牽著穿著新棉襖的小平安,來到了李喜龍家門口。
那一輛大卡車停在路邊,顯得威風凜凜。
車斗里已經坐了幾個人,都是平日里和李喜龍關系鐵的哥們,見江沐來了,紛紛伸手招呼。
江沐上車后,李喜龍吆喝了一聲,“坐穩了啊!出發!”
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聲,卡車噴出一股黑煙,緩緩駛出了二大隊。
車斗里的眾人都興奮得臉紅脖子粗,大聲談笑著這一年的收成。
江沐靠在車幫上,看著兩旁飛速后退的枯樹和積雪,心中默默盤算著接下來的計劃。
到了縣城,與眾人分道揚鑣后,李喜龍熟練地打著方向盤,那大家伙在狹窄的街道上左拐右拐。
“江哥,先去梁宇那!那小子聽說你要來,早就在家備好酒菜等著了!”
江沐點了點頭,目光投向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
這充滿年代感的縣城,灰墻青瓦,標語斑駁,卻透著一股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車子最終停在了一個獨門小院前。
李喜龍熄了火,跳下車,沖著院里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扯著嗓子喊道:
“妹夫,開門,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