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對他揭露的真相,毫不吃驚,就好像早就知道了一般。
“鐘岳,你所思不假。”
“女尸被捆縛,彼時動彈不得,否則那人也不會敢動色心。”
‘砰’的輕響,手中飯碗重新被李煜放回桌面。
“一具小小尸嬰,固然能出其不意,傷到那男子。”
李煜‘呵——’的嗤笑了一聲,語氣里滿是洞悉真相的漠然。
可若是說,尸嬰破口在腹,所傷亦非胸肺要害。
以那尸嬰的力氣,根本破不開肋骨。
只能專攻柔弱腸腹,乃至腎器。
但這些,都不可能使人立時斃命。
李煜因此下了結論。
“定是那第四人下了手!才致其慘死。”
“然......公憤也好,私仇也罷。”
“此事都無關緊要。”
趙鐘岳聞言一滯,眼神帶著探究,忍不住出言勸諫。
“大人何出此言?”
“學生也知,淫邪亡尸,是律令大罪,死有余辜。”
“可殺人害命,亦是律法嚴禁!”
“如今雖世道沉亂,然大人更不可妄自失了法度公正,否則何以立信于民!”
若人人皆可妄自私殺,仇殺。
治下連個基本的秩序都再難維系,更遑論成大事。
李煜搖了搖頭,回答道。
“鐘岳,你當村民之中,難道真的無人有疑嗎?”
趙鐘岳思慮一瞬,立時答道。
“鄉野小民,不通書文,不曉道理,自然不察內情也是尋常。”
這并非有意歧視,而是他的真心話。
大順朝的社會真情如此,有的鄉民從生到死,一輩子都只耕耘在那一畝三分地上。
他們甚至無知到,連如今的皇帝是哪朝哪代都不甚清楚。
種地納稅,結婚生子。
他們的一輩子里,就只有這么八個字。
宛如一條旋轉輪回,無盡蜿蜒,一代人,兩代人......一連十數代人皆是如此。
這,便是大順最底層的鄉民!
也是趙鐘岳平日里見慣了的無知小民。
李煜擺手,直接點明。
“你看那孫四六,固然是大字不識一個,可做事也有股機靈勁兒。”
“是故,鄉民無知,不代表無智。”
“有智,便能有所察。”
那第四人把現場還原,又或者說是保護的太好。
當然,也可能是因那人臨死的慘嚎,驚得兇手來不及收拾得太細致。
但凡一個人能夠稍加換位思考。
便能想得到,那男尸絕不可能死的如此干凈利落。
李煜相信,那些初時尋到現場的村民們,絕對不止一人起了疑心。
趙鐘岳點頭,“學生受教了。”
“大人所說有理,天地人,乃萬物之本也。”
“生而有靈,自是有智。”
緊跟著,趙鐘岳疑惑道。
“學生求大人解惑。”
“既然有所起疑,為何卻無人提及?”
“就好像.......好像.......”
趙鐘岳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句。
“掩飾。”李煜補充道。
趙鐘岳恍然撫掌,“對,大人所言極是!”
“莫非,他們在幫著掩飾真相?”
“如此說來......”
趙鐘岳也不蠢,稍加思索,便想通了關節。
“是那人犯了眾怒!”
“所以,私罪處死?”
“那這第四人,或許便不止一人!”
趙鐘岳越說越是亢奮,他忘了腿上的疼痛,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下意識地伸出手,在空中虛劃著。
“也可以是兩人、三人,甚至是人人有份!”
剖析出這層真相,并未讓他感到什么成就感,反而是一種窺見群體之惡的悚然與豁然開朗的震撼。
這,便是少年郎所不曾經受的真實。
李煜已經端起茶杯,慢自飲水。
待趙鐘岳說完,他才輕描淡寫道。
“然也。”
“死人既犯眾怒,這隨后我們該做的,便是嚴守法不護獨的道理。”
“為何不護?”
“只因法是為了治民。”
李煜自問自答。
“損一獨而治眾人,何樂不為?”
“若為一獨而亂眾心,又何必為之?”
李煜說的很是明白。
私德有虧,人贓并獲,那就是死有余辜。
不管放在哪兒,都是這個道理。
如此,便沒必要去翻案。
男子死于尸嬰之襲?
亡嬰為亡母復褻瀆之仇?
就連可能有所察覺的鄉人們也覺得,這個真相就足夠了。
他們不需要其他的真相。
因果報應,天理昭彰。
這,便同樣是為官治民所需的念想!
趙鐘岳恍然。
“學生愚鈍,險些壞事。”
“若是因此細查,便是要讓一鄉之民人人惶恐。”
“如此,反倒失了民心。”
李煜冷笑,其后所言,直刺趙鐘岳內心。
“鐘岳,汝為幕賓,當曉一事......”
趙鐘岳低首細聽,以示心跡。
李煜繼續道,“汝道,何為法?”
“法非公正、公平、公義。”
“法,乃是為了教這天下萬民,相信當官的人,就代表了公平、公正、公義。”
“如此,便謂之人治之法。”
這當官的,不分文武。
做事,慣得是顛倒黑白,和著稀泥。
可只要大部分人都覺著你是好官,那......又為何不算是好官?
所謂法不責眾。
便是當官的,慣于懲寡,安眾。
如此,官員便站在了多數的優勢一方。
所作所為,下發政令,自然就是順風順水。
真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個‘真相’是不是對大多數人有利。
“鐘岳,你要記住。”
“我們給百姓的,不必非得是真相。”
“有一個他們愿意相信,也樂于接受的‘公道’,這就夠了。”
趙鐘岳一時震撼無言。
李煜的這番話,如同一柄重錘,將他所讀十數載的圣賢書文敲得粉碎,那些墨香字跡,此刻仿佛都化作了對他天真的無情諷刺。
就在他心神激蕩,難以平復之際,李煜的聲音再度響起,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既然想通了,那這件事,便交由你去收尾。”
“明日一早到了西嶺村,你當著所有村民的面,將此案‘蓋棺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