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自蓋州衛清河防線以南。
大順朝廷歷來由南至北,一直到遼東半島最南端的旅順。
除了蓋州衛,另安置有三座衛城,及其駐軍。
分別為復州衛,金州衛,以及......李氏騎隊的目的地,旅順衛。
再加上蓋州衛,僅這四座衛城,其中合計應有衛所兵員,至少是四千有余。
若大肆武裝衛所余丁,全部派上城墻守御。
單是一座衛城,可能就有兩三千,甚至更多的守軍。
當下在李昌業面前,便是復州衛千戶武官,亦是復州衛城駐守主官的錢守功。
“不知大人是?”
早在城頭望見這支騎隊的裝備,以及其中的李字大纛時。
錢守功就心知,不可怠慢。
單是他麾下的十二百戶當中,就有兩位出身李氏的武官。
清河以南的其它衛城之中,李氏武官的身影也都是只多不少。
只要這些李姓族人還活著,那這種隱性的宗族威勢,就是任何局勢變化都不能改變的。
錢守功于公于私,都不能不給來人面子。
李昌業亦有求于人,不敢托大,他利落翻身下馬,抱拳自報家門。
“某為錦州太守親衛標營校尉,李昌業!”
“還請錢千戶行個方便,容我等借宿一夜,明日一早便啟程離開!”
錢守功目光掃過這支騎隊,思忖幾息,便點了頭。
對方的要求并不過分。
況且,對于這支李氏騎隊的到來,他也是無比的好奇,以及......
一絲隱秘的期待。
他們宛如末日下的孤島,亟需外界的消息。
當下時節,最讓大多數人苦惱的,便是他們對當下發生的可怖尸疫,僅僅只有那么一知半解。
而未知,遠比尸鬼還要令人恐懼。
......
北甕城,是錢守功給他們一行人提供的宿夜地。
這待遇已是極高。
自尸疫擴散到周遭以來,這支李氏騎隊,還是第一支被準許踏入復州衛城的‘外人’。
倒是校尉李昌業,被錢守功當即熱情的請入了城內。
蓋州衛城,千戶府內。
桌案上已備酒菜。
二人各懷心思,席間的氣氛倒也融洽。
錢守功找了個時機,狀似好奇的不經意問道。
“不知,李兄你們一行自錦州一路闖來,到底是為個什么?”
“可是......身負重任?竟要行此險途?”
單從進城時的觀察來看,他就知道,這支精銳騎隊路上的遭遇必然不會順利。
進入甕城之時,有些人的甲具上,縫隙里還嵌著暗黑的血痂,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的疲憊與頹喪,是裝不出來的。
其中故事,必然曲折。
而付出這般代價,奔行四百多里,是何等艱難!必然不是小事!
面對錢守功的試探,李昌業沒有隱瞞,索性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坦言道。
“我們奉命,南下旅順。”
他們繼續一路南進,目標本身就很明確。
藏與不藏,都不難猜。
所以也沒必要再藏著掖著。
聽到‘旅順’二字,錢守功舉杯的動作微微一頓,眼神中的光彩瞬間黯淡下去,復雜難明。
他沉默了片刻,發出一聲長嘆,似乎是下了什么決心,本著結個善緣的心思,緩緩說道。
“看來,錦州的日子也不好過,你們......也是想去尋船出海的。”
李昌業敏銳捕捉到一個字眼,他身子前傾,急切追問。
“也?”
“錢兄此話何意?莫非......還有誰去了旅順求船?!”
水師的海船就那么多,若是旁人捷足先登,他此行的任務便岌岌可危!
錢守功放下酒杯,搖了搖頭,臉上滿是黯然與苦澀。
“實話與李兄說吧,不是旁人去求,而是……我自已也去求過。”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
“或者說,這遼東半島上所有還活著喘氣兒的,都在指望水師的船能運自已一條活路。”
李昌業微蹙眉頭,一連追問道。
“全在運人?運往何處?”
“那旅順衛的水師,又是怎么安排的?”
錢守功愁眉苦臉的答道。
“不瞞你說。”
“若是李兄你再晚來十天半月的,估摸著,我也該扎好木筏,帶人逃到清河下游海口的連云島上去了。”
守著這條河,不過是因為暫時無處可去罷了。
錢守功終于吐露了那個最殘忍的真相。
“其實,旅順衛的駐守千戶......逃了!”
“據說,是開著最大的幾艘福船,帶著家眷去了天津衛,也有人說是往青州的登州府逃去了!”
“主官一跑,衛城余下的百戶們群龍無首,自然是各尋出路。”
“有樣學樣的,各自控制著幾條船,帶著家眷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上,天知道是去了海外的哪座荒島。”
“還有些念著舊情的,遷去了左近島嶼,偶爾還派小船回來通個消息,也能幫襯些人逃海。”
“倒是也有人仍舊守著故土,還沒走的,可也沒剩多少人了。”
李昌業腦中‘嗡’的一聲,如遭雷擊,眼前瞬間發黑。
風餐露宿,袍澤喋血,無數次從尸群中殺出的場景在眼前飛速閃過,最后都定格在親友們殷切的期盼上。
那所謂的希望......
李昌業嘴唇翕動,帶著一絲他自已都未察覺的顫抖。
“如此說來......旅順衛,已經......成了一個空殼子?”
錢守功沒有回答,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沉默片刻,他又嘆息著補充道,“其實,這也是遲早的事......”
隨著李氏武官帶回風聲,以及其他人從各種途徑打聽到的東征軍情況。
更有僥幸從清河防線外,逃得性命的難民,為整個遼東半島帶來的風言風語。
尸疫的威脅,如兩只無形的巨手,正從東面和北面,不斷向半島中心擠壓。
恐慌的蔓延,已成燎原之勢。
這不是遼東的一兩個縣令、太守,又或是千戶武官,可以把持的局面。
“更何況......”
錢守功的語氣充滿了譏諷與絕望。
“旅順有相識的,最后好心給我傳過消息。”
“朝廷自顧不暇,那位遠在薊城的宋別駕,新任的幽州牧,對關外之事亦是有心無力。”
“援軍?沒有!”
“朝廷那邊,除了加固山海關,幽州關內所有的兵力,都已星夜馳援青州。”
“傻子都看得出來,在朝廷眼里,黃河防線才是國本所在,我們遼東......”
談及傷心事,錢守功的語氣甚至帶上了哀戚的哽咽。
“我們......已經被當做棄子了!”
......
理智上,誰都明白,黃河在,中原就在。
畢竟黃河若攔不住南方尸疫,整個北方,都將無險可守。
其重要性事關國本。
而遼東既已糜爛,再投入多少兵力都可能是無底洞。
平倭軍和東征軍兩支精銳分別在江南和高麗的覆滅,便是血淋淋的教訓。
以靜制動,是所有人的無奈之選。
但道理是道理,被拋棄的感受,卻是另一回事。
這,便是旅順衛千戶,承受不住壓力,私逃的真相。
他不過是搶先了一步,帶著海船和糧秣輜重,給自已的一家親族,另尋生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