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西殿。
冬去春至。
院里桃花繽紛綻放,消去了最后一絲涼意。
涼亭里,一股迷人的肉香忽然飄了出來。
只見朱婉寧正用砂鍋在熬煮什么,一旁的玉兒還在用扇子扇動爐火。
香味太濃郁,且在院子里經久不衰,剛踏到院里,朱元璋就聞到這股肉香。
“這丫頭,這是在做什么?”
馬皇后眉頭微蹙,肉香里夾雜著強烈的藥材味。
“婉兒平日里酷愛書畫,今日怎在烹飪藥食?”
嘩——
朱元璋和馬皇后面面相覷,二人隱隱有些不安。
春寒過去,天氣漸溫,早晚變化大。
“風熱之邪由口鼻侵入肺部”,“惡風寒戰、目欲脫、涕唾出”,春季易患風熱之癥。
下意識以為朱婉寧患病,諱疾忌醫,二人不動聲色靠了過去。
“公主,我看應該差不多了,再熬下去,汁可沒剩多少了。”
玲兒的話語在涼亭里響起,這讓朱婉寧心頭一緊,掀開蓋子看了一眼。
“快快快,別扇了。”朱婉寧如臨大敵,連忙哼道。
“喔喔~”
玲兒連忙收好扇子,在二人一陣手忙腳亂之中,砂鍋被撤到了石桌上。
朱婉寧拿上碗和羹勺,舀了些湯汁和羊肉到碗里。
玲兒連忙開口道:“殿下,要不我來試試?”
二人頭一次做羊肉膳食,這味道保不準不太好。
朱婉寧萬金之軀,哪能她來試啊?
要是試出毛病,她可擔待不起。
“不了~”
朱婉寧臉上帶著清甜柔美的笑容,美目倩兮,皎若月華。
“我就淺嘗一下,應該不礙事。”
正當朱婉寧準備試試時,朱元璋威嚴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婉兒,你這是作甚?”
“!”朱婉寧和玲兒被嚇了一跳。
“見過陛下,見過皇后娘娘。”玲兒行禮后,連忙退到了一旁。
朱婉寧將碗放下,故作鎮定迎了過來,將砂鍋擋在身后。
“父皇,母后,你們今天怎么有空來這里?”
見朱婉寧還在掩護,朱元璋目光直直落在砂鍋上。
馬皇后有些著急拉住朱婉寧的手,“婉兒,你今日怎在自己宮中熬這些東西?”
“莫不是身體不舒服?”這句話,馬皇后將聲音壓得極低,畢竟有些女兒家私事,并不方便多言。
“母后,我身體無恙…”
“只是…”
“只是…”
朱婉寧有些羞答答的,支支吾吾,不肯繼續言語。
沒病?
既然沒病,為何在宮里私自如此?
朱元璋眉頭挑了挑,正要擺出大家長架勢,馬皇后已經搶先一步,詢問起來。
“玲兒,公主這是在干什么?”
馬皇后目光看向一旁的玲兒,后者偷偷瞥了一眼朱婉寧。
“!”可當觸及到朱元璋和馬皇后嚴肅的眼神,玲兒哪里還敢猶豫。
“回、回陛下和娘娘,公主正在熬制羊肉膳食。”
“御醫說羊肉能養溫補氣,滋養肝腎,是極好的藥膳,可以用來調理身體。”
聽到這話,馬皇后似明白了什么,嘴角憋著一股沁人心脾的笑容。
“是他讓你這樣做的?”
他?
朱婉寧懵懂抬頭,面對馬皇后似笑非笑的表情,沒來由地一羞。
“你這丫頭還沒出嫁…”
“這么快就開始夫唱婦隨啦?”馬皇后不知是氣還是在笑,手指輕戳了戳朱婉寧的額頭。
“早婚多孕”確實不好,太子妃常氏誕下子嗣,近來也在調理身子…
馬皇后以為朱婉寧聽了某人的提醒,在做婚前準備。
“母后,你在說什么呀~”
到底是女兒家,朱婉寧哪里遭得住這話,一張臉瞬間跟熟透了的蘋果般。
“《金匱要略》中記載說,以肥羊肉一斤,水一斗,入當歸五兩,生姜六兩,煮取二升,分四服…”
“據傳此法可補體虛、御寒冷,兒臣這才想做來試試,免得以后諸事不懂,徒惹笑話,累及父皇和母后。”
不說還好,這一說馬皇后笑得更加合不攏嘴。
“我當是你要喝…”
“原來這藥膳是要便宜那小子啊…”
馬皇后眼神一邊是女兒懂事的寵溺和贊賞,一邊是故作女兒不爭氣的嗔怪。
“真是女大不中留…”
“平日里也不見你給你父皇和母后做些調理身體…”
“母后~!”朱婉寧羞得都快沒邊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馬皇后會心一笑,沒有繼續打趣下來。
看著桌上的藥膳,一旁朱元璋很是吃味。
明明老大的人了,好似生小孩子脾氣似的,冷冷一哼,坐了下來,一張臉拉得比驢臉還長。
“納征未定,你二人的婚嫁之事,還做不得準數…”
“雖是賜婚,皇室不挑聘禮,可那小子貪財成性,從大明拿了那么財寶。”
“他若是敢糊弄此事,咱皇室的公主,也不能由人看輕了!”
自家妹子總護著他就罷了。
如今連還未出嫁的女兒,都一門心思對那小子好…
也沒見某人心疼一下他這老父親…
明明此事點頭的是他,可朱元璋此刻就好似打翻了的醋壇子,發誓要讓許易好好出出血。
“這…”朱婉寧一臉無辜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這些年她有不少私錢,本想拿給許易,誰料后者“生氣”拒絕了。
可聘禮…
給皇家的聘禮,不是象征給一些就行?
知道朱元璋這時牛脾氣附體,馬皇后給了朱婉寧一個放心的眼神,隨后坐在朱元璋身旁。
“重八,你忘了自己定下的規矩了是吧?”
“規矩?”朱元璋目光閃爍,一臉莫名其妙望著馬皇后,氣上頭的他壓根想不起什么來。
馬皇后提醒道:“古之婚禮,結兩姓之好,以重人倫。”
“自近代以來,專論聘財,習染奢侈。”
見朱元璋在發愣,馬皇后進一步提醒道:“你于洪武五年,特意對聘禮做出過規定:宜令中書省集議定制,頒行遵守,務在崇尚節儉,以厚風俗,違者論罪如律。”
“重八,此事你莫非忘了不成?”
“……”。
朱元璋愣了好幾秒。
“咱…咱有過這規定?”朱元璋目瞪口呆望著馬皇后,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修建國師府、還有舉辦婚禮,國庫得出不少錢,估計要花十數萬兩,朱元璋就緊著宰宰許易這頭肥羊。
這小子膽大包天,把永樂新朝的國庫和內庫禍害了一通…
那小子如今是靖難的第一功臣,老四不僅沒把他怎樣,臨走又贈了他一塊金牌,便于他來永樂新朝…
那小子現在兜里正肥得流油,咱不能宰他??
“當然。”
見朱元璋還準備轉傻充愣,馬皇后此時也不茍言笑,一本正經道:
“你若不信,可召宋濂他們來問問,定是清楚。”
話都說到這里,朱元璋頭腦也立馬清醒過來,已經不用找人過來詢問。
關于聘禮,大明兒郎給的確實少,甚至后來為了防止出現權臣亂政,他還規定公主下嫁低等官員和平民…
試問他們這些人的出身,能出多少聘禮??
“哼,那小子有言在先,不尊我大明律法!”
朱元璋惡狠狠咬牙,依舊不肯罷休,眼里透著懾人的冷光,“這事他若遵守,就代表他遵大明律法。”
“不然…”
“咱非得叫他拿出誠意來不可!”
誠意…
對貪財的人而言,誠意自然是出錢。
“……”。馬皇后嘆了一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
朱元璋和許易,這二人不對付已經習慣,二人嘴上不饒人,心里門清知道該干什么。
正如修建國師府的銀子,重八可沒少給,他還真能拆了這樁婚事不成?
……
……
幾乎同時。
許易已經帶著“家當”回到了洪武一朝。
“這…嗯?”
許府門口,望著面前,煥然一新的高門大院,許易也不禁愣了幾秒。
若非牌匾上寫著“國師府”三個大字,他都以為自己走錯了。
“拜見國師。”
許易抬了抬手,“行了,免禮吧。”
說完,許易來到一人面前,沒好氣踢了踢他,“允恭,你小子在這干什么?”
徐允恭是大明學府的學生會會長,這個時間點應該在學府待著才對,二人可是早認識的熟人了。
被許易嚴肅盯著,徐允恭牽強擠出一抹笑容,尷尬回道:“院長,有關學府的學識,我已經基本了解。”
“你也知道我這人喜歡弓馬,一直想著能帶兵打仗,建功立業。”
“真讓我像王鐔他們潛心研究,我這…”
徐允恭臉色微紅,已經囧得不知該怎么說下去。
許易倒是暗自點起了頭,術業有專攻,徐允恭的身份地位,本就不是奔著研究去的。
他去學府是去開眼界、鍛煉心性,好培養第二代武將集團,給太子任用。
“那你現在這是…?”許易指了指自己的國師府。
徐允恭連忙道:“是陛下封我當個參將,讓我拱衛國師府,免得有宵小之輩搗亂…”
“這是我爹從陛下那里討來的差事…”
最后這句徐允恭特意壓低了聲音。
聞言,許易徹底恍然,暗道原來是徐達的主意。
別看徐達人長得魁梧,可心思極細膩,尤其那洞察力和敏銳直覺,絕對人精。
朱元璋欲賜吳王府舊邸,徐達拒絕道:“此乃陛下龍興之地,臣若居之,是置主上于何地?”
“功高不震主”、“戰利品全繳、軍權速交”,完全不似電視劇中所演那般。
明朝開國將領中唯一“出將入相”的人物,又怎可能是頭腦簡單的糙漢?
許易身份未公布之前,徐達敬而遠之,不怎來往,不讓老朱猜疑。
如今公布后,此等行事也能得圣心、近太子,確有其為人處事之道的智慧。
倒是另一件事,讓許易更為好奇。
這國師府竟是老朱讓人修繕的,且面積拓寬三倍?
許易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看向了皇宮方向。
“動作這么快,正所謂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
“莫不是在這等我,準備將我的軍?”
許易微微一笑,幸好這次聘禮帶了不少,不然…
……
……
皇宮。
剛出西殿的朱元璋,就得到了毛驤的稟報。
“陛下,國師還朝,此刻正朝皇宮而來,隨行帶著不少禮品,應該納征之禮。”
“好好好——”
跟變臉似的,原本郁悶的朱元璋此刻嘴角笑開花,暗道你小子終于是回來了。
“毛驤,你去,讓那小子去坤寧宮。”
“喏——。”
“妹子,隨咱一起,我倒要看看這小子是不是誠心誠意!”
朱元璋一馬當先朝自己的御書房而去,那幸災樂禍的模樣明顯憋著壞。
“……”馬皇后無奈搖頭,都快成岳父女婿關系,這二人還明里暗里較勁。
坤寧宮。
朱元璋背負雙手,在欣賞自己以前打戰所穿的盔甲。
可等了許久,依舊不見許易到來的身影。
朱元璋心頭隱隱感覺有些不妙。
“來人,速去看看那小…去看看國師到了哪里!”
過了一會兒,內侍來報,“陛下,國師此刻正在西六宮。”
【ps:坤寧宮在奉天殿后,而東西六宮在二者兩側,明朝皇后不住西六宮,這里是妃嬪住的,與清朝不同。】
朱元璋明顯一怔,越發感覺不妙,“那小子去西六宮干什么??”
內侍遲疑了一下,顫聲道:“國師說:皇宮房子太多、都一樣,他大概是迷…迷路了。”
迷…迷路??
這借口能再敷衍一點?
朱元璋氣得衣袖都在顫抖,整個人像裝滿了火焰的炸彈,只等一點火星點燃。
“這小子…到底在弄什么?!”
朱元璋氣洶洶朝著西六宮而去,馬皇后好奇跟了過來,想看看許易在干什么。
可等來到西六宮。
朱元璋和馬皇后都愣住了,只見宮女整齊分兩列,一眼望不到頭,足有數百人。
她們個個手里拿著托盤,上面蓋著喜慶的紅布。
忽然,春風吹過掀起一塊紅綢,奪目的光芒猛然刺來…
朱元璋下意識望去,只見托盤上一顆碩大的南洋金珍璀璨奪目,正與太陽爭輝,珠中極品無疑。
朱元璋面色狂喜,可似想到什么,臉頰猛然一白。
噔噔噔——(退后腳步聲)
馬皇后連忙扶住朱元璋,“重八,你沒事吧?”
“沒,沒事。”
朱元璋機械般回道,望著眼前的西六宮,目光中透著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