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要冰,要快。”
深夜,寧靜的裴府被裴叔夜這一句命令折騰得人仰馬翻。
裴家已經沒落了好些年,家中不再設冰窖,平日里需要冰都是現買,大晚上的突然要冰,委實讓下人們傻了眼。
據說是裴六奶奶的手被車轱轆擠到了,受了傷,需要拿冰塊鎮痛。六爺那沉得比夜色還要黑上幾分的臉色很嚇人,他毋庸置疑地下令——今夜,必須,立刻,馬上,拿到冰。
下人們都腹誹至于嗎?手上那點痛,忍忍不就過去了。冰是那么稀有的東西,竟然拿來陣痛?裴六奶奶是什么妲已嗎,把六爺騙得五迷四道的。
不過,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侍女便將一盤冰送入了六房的院子。
徐妙雪自已都覺得……太奢侈了。
她過去那貧瘠的人生里,都不曾實實在在地摸過這么干凈的冰。前兩次在如意宴上,她曾見過那些盛在碎冰之上的魚膾——潔白的冰粒如碎玉般托著薄如蟬翼的生魚片,寒氣化作縷縷白霧裊裊升起。那時的徐妙雪幾乎要按捺不住伸手抓一把冰的沖動,幻想著那涼意穿透掌心,摩擦出細碎聲音的滋味。但她克制住了——畢竟,一個裝腔作勢的暴發戶,怎會為區區冰塊失態?
不過,她可以在裴叔夜面前失態。
裴叔夜抓了一些包在毛巾里,剛準備壓在徐妙雪的手背上幫她消腫,她便迫不及待地把手插進了冰盤里,一臉陶醉。
“啊~舒服~”
裴叔夜又心疼又好笑。
一個永遠能苦中作樂的女人。
可他心里還是酸溜溜的,只是他向來不會安慰人,也不會說好聽的話……大概是自小也沒有人對他講過這些。
所以他說出口的話,永遠是詞不達意:“你那么聰明的人,怎么在程家混成這樣?”
徐妙雪剛剛還輕松點的臉唰一下拉了下來,這人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她破罐子破摔道:“你沒聽說過我是遠近聞名的討債鬼嗎?我光聰明有什么用,人人都厭惡我。”
裴叔夜從冰水里撈出她的手,用毛巾輕輕擦干,再托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幫她上藥。
“你表哥不幫你嗎?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徐妙雪正覺得裴叔夜對她是真不錯,這么貴的金瘡藥都往她那不值一提的手上涂,心里剛升起一陣感動,可馬上又討厭極了他,因為他每句話都能問到她心里最隱痛的地方。
這個問題也困擾了她很多年。
為什么他總是幫不了她?
所以這些年,她無數次叫他滾,用最傷人的話刺痛他,然后他們還是會心照不宣地和好如初,她明明知道答案,可她無法自洽。
無法自洽的表現還在于——她可以自已罵程開綬千遍萬遍,但不允許任何人質疑他。
她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像是一只護犢子的小獸:“他能有什么辦法!”
“你也是讀書人,你難道不知道百善孝為先嗎?他要保護我,要出人頭地,就只能去考科舉,要考科舉,就得要清譽,就得對父母畢恭畢敬,他難道就容易嗎?——你母親對你這樣,你不也跟個鵪鶉似的?”
裴叔夜靜靜地看著她。
徐妙雪都不知道自已臉上何時多了兩行清淚。
裴叔夜原本聽到她維護程開綬,心里騰得一下泛起一股惱火的酸意,可看到她的眼淚時,他胸膛里起伏的情緒蕩然無存。
他好像明白了,她并不是在說程開綬,而是在說自已。
她需要給自已找一個理由,說服自已為什么這個世上沒有人愛她——沒關系,大家各有各的苦衷。
然后,她才能這么堅定無畏地活下去。
這個渾身盔甲的小女孩,偶爾也會不小心泄露自已的脆弱。
徐妙雪發現自已失態,下意識抬手去抹眼淚,完全忘了自已手上還涂著藥。
就在手背即將要觸碰到眼睛時,他先一步捉住了她的手腕,
他俯身看著她,竟然難得沒有刻薄地說風涼話——
而是直接拿起藥膏嚇唬似的朝她眼睛熏了過去。
“哎呀!”
徐妙雪尖叫起來向后逼退,被清涼的藥膏一熏,眼淚掉的更多了。
這時,他另一只溫暖的手覆蓋在了她的眼瞼上。
她眼前一片漆黑。
他的掌心輕輕拂過她的眼窩,不動聲色地帶走了她的淚。
裴叔夜似笑非笑地看他,那神情欠揍極了:“還要往眼睛上抹藥膏嗎?”
她咬牙切齒地瞪他,心情卻是舒展了很多,任由裴叔夜繼續給她涂藥。
半晌,她輕嘆一口氣。
“裴叔夜,你不知道,人在這個世上,生來就有很多桎梏。”
“我怎么會不知道?”
他回答得云淡風輕,無聲的嘆息化成一團氣輕輕吹拂過她的手背,剛涂過藥的地方泛起一陣鉆心的清涼。
是啊——她都快忘了他是誰了。
從高處跌落的人,應該都嘗過桎梏的滋味吧。
裴叔夜突然抬頭看她。
“我可以做你最好的朋友,”他心虛地說,“反正我們都不是好人。”
徐妙雪歪著頭想了好久:“那你以后還會算計我、利用我、欺騙我嗎?”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誠實回答:“會。”
“……”
“……”
“滾。”
徐妙雪怒道。
*
裴叔夜從熄了燈的寢房里退出來,徐妙雪已經沉沉入睡。
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既輕松又沉重。
剛推開書房的門,琴山便從窗子翻了進來。
“六爺,程家的鹽倉今夜突然漏水,夠程家上下人仰馬翻好幾日了。”
裴叔夜點了點頭,似出神地思索著什么。
琴山立在一旁不敢作聲——一般他家爺露出這種神情的時候,有些人就要倒霉了。
半晌,裴叔夜回過神來,問道:“下午她去了哪?”
琴山事無巨細地稟告:“徐姑娘去了一趟海曙通寶總莊,見了楚夫人。”
“那錢莊里頭的事可不好打聽。”
“是啊,不過今兒錢莊管得不嚴,前后起碼有五波探子,全都混進來了——想來是徐姑娘昨日在家里鬧得太大,整個寧波府都知道她要做寶船生意,想去探探她的虛實。徐姑娘去錢莊楚夫人借錢,楚夫人聽了她的生意之后,竟說要這錢不作印子錢,做合股,獲利后徐姑娘再跟她分紅,兩人就簽下了‘寶船契’。”
裴叔夜沉吟片刻:“這兩人……像不像在演戲?”
琴山一愣:“她們……并不認識啊?”
“錢莊是什么地方?楚夫人雇的全是各地鏢局最厲害的武師看守,今日這么輕易叫你們混進去,只可能是有意為之。”
琴山困惑問道:“那她們演戲……是為了什么?”
裴叔夜也沒想明白,只隱約覺得,她在布一個很大的局。
他若是去問她,她必定會說——我就是個騙子,我當然在騙人啊。
他們雖然是“好朋友”,但她決計不會對他吐露實話,當然,他也不會。
“接著去跟。”
琴山緊張地問:“徐姑娘做的這些……同我們的計劃有關系嗎?”
有關系嗎?——裴叔夜也不確定。
他一驚,突然發現自已對她已經產生了超出任務、超出契約的好奇,她身上有層出不窮的秘密吸引著他去探索。
他每次都迫切地想知道——這小騙子又想干什么?
裴叔夜不動聲色,避開了琴山的問題:“鄭桐呢?”
“他已經準備去紹興見‘錢先生了’。”
“那你快收拾收拾,先去紹興準備吧。”
琴山還是有些困惑,但只得作罷。
*
一彎新月斜掛檐角,裴鶴寧托著腮坐在閣樓窗前。夜風拂過她未束的長發,帶著初夏特有的溫潤。
六房的院落早已陷入黑暗,唯有檐下的風鈴偶爾叮咚,像是誰在夢中囈語。
她本是被府中尋冰的動靜吵醒的——那些急促的腳步聲、壓低嗓門的交談,在靜夜里格外分明。她索性披衣起身,卻不想望見了這輪清冷的月。
她是真羨慕六叔待六嬸嬸的情意——那般珍而重之,仿佛捧著一顆易碎的明珠。就連祖母厲聲要他休妻時,他也寸步不讓。這樣的情分,在這深宅大院里著實罕見。
裴鶴寧覺得很迷茫,她覺得這才是愛情,可她不確定自已是不是也能遇到這么好的婚姻。
她和吳懷荊的婚事就快要定下了,就等著一個好日子,吳家上門來提親。
裴鶴寧想起了今日的月湖之約。
她特意換了新裁的羅裙,鬢邊簪了朵新鮮的茉莉,盛裝打扮,以為他約她互訴衷腸,沒想到吳懷荊是找她打聽她六嬸嬸要做寶船生意的事。
吳懷荊滿眼閃爍著野心與期望,他說,當年陳三復的輝煌人人都看在眼里,只是上面管得嚴,沒人敢去吃那只螃蟹,要是裴六奶奶真有法子,那可是個發財的好路子啊!
裴鶴寧聽得索然無味。
那雙眼里的熱切,刺得她心頭發涼。
她只覺得這樣的眼神,應該望向愛人,而不是說什么“分一杯羹”、“發財的路子”之類的俗話。
“姑娘,夜深了。”侍女輕聲提醒。
裴鶴寧恍若未聞。她望著六房的方向——方才那盆被小心翼翼捧進去的冰,此刻怕是已經化成了水。就像她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終究會消融在這深宅的規矩里。
她萌動了半年的少女心突然有些幻滅。可她也知道,吳懷荊已經是她最好的選擇了,只要她能嫁入吳家,她便是家中的妹妹們的好榜樣,她就是裴家最驕傲的孫女兒。
裴鶴寧被無數目光與欲望推著走,她也不知道自已要什么。
一滴露珠從檐角墜落,碎在石階上。裴鶴寧想,那大概就是她無處安放的少女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