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鄭源死了?
這好不容易落到官府手里的人證,就這么沒了?
她來時還盤算著——裴叔夜正是因為泣帆之變被貶黜的,她觀察到的一些蛛絲馬跡證明他對此案似乎仍有興趣,而鄭源所言,處處都透露出泣帆之變背后還有內幕,裴叔夜從鄭源這條線索追查下去,便能將鄭家連根拔起。
當然徐妙雪也知道,裴叔夜心這么黑,未必還保有當年初心,他若不愿意查,那她就去找張見堂。
這位巡鹽御史一身正氣,鄭源本就是他緝拿的要犯。
可如今,人死了。
鄭源說過的話,只有她聽過。
——更棘手的是,她曾私自去過大獄。
裴叔夜給她的腰牌,本是要她轉交裴玉容的。若無事發生,這點小動作裴叔夜也不會無聊到去對賬。可一旦出事,她的行蹤根本經不起推敲。
她前腳剛走,鄭源后腳就死了。
她豈非成了最大的嫌犯?
“……怎么死的?”徐妙雪強自鎮定,顫巍巍地問。
“鐵鏈繞頸,掙扎痕跡明顯,是他殺。”
“那兇手……抓到了嗎?”
裴叔夜的目光緩緩落在徐妙雪臉上:“獄卒說,最后一個進大獄的外人,是個持我腰牌的女子。”
徐妙雪急得脫口而出:“不是我殺的!”
話一出口,她便懊悔地咬住了唇。這分明是不打自招。
裴叔夜眸光微動,聲音依舊平靜:“那你為何要去?”
徐妙雪吐出一口濁氣——是啊,既然瞞不住,不如坦白。可當觸及心底最深的秘密時,喉間卻像堵了團濕棉花。
裴叔夜選她這個市井騙子做六奶奶,圖的就是她沒有背景。若知曉她背負著血海深仇,還會容她在身邊嗎?
她就像串浸了油的炮仗,稍有不慎就會炸毀他精心布局的棋局。
這些簪纓世族,最懂明哲保身。
不能說。
裴叔夜仍靜靜望著她,目光如古井無波。他其實盼著她能坦誠相告,但顯然……她并不信他。
他修長的指節不緊不慢敲擊桌角,幽幽道:“你現在說了緣由,我還能考慮幫你一把。若是不說——等到了公堂上,我也無能為力。”
徐妙雪睫羽輕顫,思緒飛轉。該編個什么理由他會信?打探鄭家秘辛?好奇牢獄規制?還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那聲音由遠及近,靴底重重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響密集如雨,其間還夾雜著鐵鏈與佩刀的碰撞聲——顯然是一隊衙役正疾步而來。
徐妙雪指尖一顫,下意識望向裴叔夜,話和恐懼一起都涌到了嘴邊,但還是咽了回去。
“六爺……我就是想看鄭源身上有沒有財路……人真不是我殺的——六爺——”
衙役已經到了門口,黑壓壓的影子壓在門窗上。
裴叔夜不置可否,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袖,這才起身去開門。
門扉洞開,張見堂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立刻映入眼簾。他連官帽都戴得有些歪斜,額上還沁著細汗,顯然是一路疾行而來。他手里攥著一卷文書,還未進門便急聲道:“承炬!出大事了!”
裴叔夜側身將他讓進屋內,順手掩上門扉。張見堂這才注意到徐妙雪也在。
徐妙雪剛想說自已是不是該回避,才動了動嘴唇,張見堂便火急火燎地擺了擺手——“夫人,沒事沒事,都是自已人。”
裴叔夜不悅地睨了一眼張見堂——誰跟你自已人了?
他不動聲色地拉過徐妙雪,讓她站到自已身后。
“鄭源暴斃獄中的消息已經傳遍了,都說是你的人做的——四明公聯合鄭家族老,正圍著知府要說法!”
“嗯,方才我已經知曉了。”
“那你還坐得住?”張見堂急得都快跳腳了,“參你的狀子都要遞到省里了!”
“這不是有你嗎?”裴叔夜淺笑著看向張見堂,仿佛將命都交到了他手里。
徐妙雪真懷疑,要是張見堂是個女人,就該被裴叔夜迷得七葷八素,無論讓他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飴。
張見堂居然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緊接著正色道:“承炬,你的事我自然責無旁貸。按《大明會典》規制,涉鹽課重案當由巡鹽御史協理。我已向按察使司遞了牌票,此案由我主理,四明公暫時還不能插手太多。所以我先來問問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手底下的人私自行事了?”
最后一句話是說給外頭聽的,說罷張見堂壓低了聲音道:“外面那都是寧波府府衙的官差,他們非要一起跟來,這已經是我據理力爭后的局面了,不拿個人回去交差……承炬,四明公那沒法交代。”
徐妙雪的指尖無意識地撕扯著指甲邊緣的死皮,殷紅的血珠滲出也渾然不覺。她這才驚覺事態竟已嚴重至此——四明公一直都在盯著裴叔夜,就等著抓到他的錯處大做文章,所以此事才發酵得如此之快。
裴叔夜雖位高權重,寧波府暫時動不了他,但他若不解釋清楚,四明公借此大做文章,他莫說官位難保,只怕連裴家都要受牽連。
而眼下最簡單的脫身之法,就是將她推出去。
昨夜持腰牌入獄的是她徐妙雪。
哪怕追查下去發現她是貝羅剎,是個騙子,他只需要裝出受害者的模樣,便能置身事外。
徐妙雪垂眸盯著自已流血的指尖,恍惚間,她仿佛已經聽見鐵鏈拖地的聲響,看見自已被衙役架著拖出裴府的模樣。昨日去了一趟大牢,正好提前領略了那陰濕之地的可怖,那些掛在墻上的鐵鉤、烙鐵,還有地上干涸的血跡,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閃回。
想象墻上那些血淋淋的刑具落在她身上……她太清楚自已的斤兩了,可能一下都遭不住,當場就全部招供。
就貝羅剎犯下的罪行,十個頭都不夠砍的。
張見堂要是知道她就是那個假扮他如夫人的騙子,恐怕會更“關照”自已。
裴叔夜看了一眼徐妙雪,兩人目光短暫地交會,他收回眸子,淡淡道:“子復,其實昨天拿著腰牌去大獄的,是我夫人。”
徐妙雪心如死灰。
果然如此。
在剛接近真相的時候,她的大業便灰飛煙滅。
世道總是對權貴更友好,她這種小人物,做什么都難如登天。
徐妙雪嘆了口氣,只覺渾身力氣都被抽走,站也站不住。反正都要完了,坐著等審判吧。
索性坐下來,端起杯子大口飲茶。
她以前從來喝不懂茶,只覺得那苦苦澀澀的東西有什么好喝的,不小心還會喝到滿嘴茶葉渣子——這會大概是知道再也喝不到這口了,突然覺得,好甘甜,好清新。
張見堂看看徐妙雪,又困惑地看看裴叔夜,對這個答案難以置信。
裴叔夜忽而輕笑一聲,解釋道:“昨日夫人贈我的香囊不慎遺落獄中,他執意要取回,我一時憊懶推脫,她便拿了腰牌自去——”他眼尾微挑,“子復若不信,大可去查問獄卒——昨日入獄的,可是個女子?”
嗯?
徐妙雪心頭猛地一跳。
這唱的是哪出?死而復生柳暗花明絕處逢生?
張見堂濃眉緊蹙:“那夫人既為取香囊,為何又見了鄭源?”
“三姐玉容是鄭源的表嫂,昨日來求情,托內子代為轉圜,”裴叔夜從容不迫地理了理袖口,“內子心軟,順道替三姐帶了幾句體已話。”
“當真如此?”張見堂狐疑的目光轉向徐妙雪。
徐妙雪忙不迭點頭,如小雞啄米。管他龍潭虎穴,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
她心底卻翻起驚濤駭浪——裴叔夜何時這么仗義了?他這般維護,圖什么?此刻明哲保身才是上策,保她簡直愚不可及。
莫非……是念在同盟之誼?還是……憐她將赴黃泉?
徐妙雪鼻尖突然發酸。原來這些時日,是她對裴叔夜的偏見根深蒂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縱使他心機深沉,可人前維護她,卻從未含糊過,他是真把自已當同舟共濟的兄弟了。
張見堂重重嘆氣:“哎,這事有點麻煩了——承炬,雖說尊夫人手無縛雞之力,確實不可能殺鄭源,但畢竟你們夫妻一體,她一走,鄭源就死在了獄里……你終究難辭其咎。”
裴叔夜廣袖一拂:“查便是了。”
“四明公虎視眈眈,你這是授人以柄!”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裴叔夜負手而立,“勞子復轉告知府,即日起裴某自愿停職候查,靜候大駕。”
徐妙雪突然覺得,晨光透過窗欞,在裴叔夜周身鍍上一層無比輝煌的金邊。
他把所有事都攬到了他的身上,就是要跟她同甘共苦的意思了。反正她沒殺人,他也不可能殺人,查到最后,真兇手就該慌了。
這還是那個在陰暗船篷里步步為營算計人的六爺嗎?
這是她的男菩薩啊!
待到張見堂離開后,徐妙雪才松下緊繃的身子,猛地拍案而起:“我都想通了!”
“——鄭源一定是鄭家殺的,一是為了殺人滅口,二是為了討好四明公栽贓給你,這就是一舉兩得!”
裴叔夜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你分析的有理。”
“太過分了!居然敢栽贓給你!”徐妙雪義憤填膺。
裴叔夜斜了一眼徐妙雪,她倒是還只字不提自已為何要去大獄了,真以為那騙財的借口能瞞得過他?
罷了,這個女人不肯說實話,也是意料之中。
一個猴一個栓法,這女人得順毛捋。
徐妙雪渾然不覺,用力拍了拍裴叔夜的肩膀:“六爺你放心,姐們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不負責任的人,你幫我這回,你就是我親兄弟,我不能讓他們鄭家欺負到你頭上——這事我得幫你。”
兄弟?
裴叔夜覺得怪怪的。
他看徐妙雪此刻,七分真三分假。
看不慣鄭家義憤填膺是真,一半為自已,一半為他,剩下幾分假,是她死而不僵,仍想借他的勢搞鄭家。
他知道自已攔不住她,但如今這樣倒是不錯,至少她愿意與他同謀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就不會出什么大亂子。
裴叔夜順水推舟道:“怎么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