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出了點(diǎn)變動……所以,我先送楚夫人一件大禮。我叫債主來普陀討債,就是為了讓您跟康氏搭上線。那康寶恩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主,他一次在你這里借了錢,就會有貪得無厭的第二次,第三次,欠的錢多了,你便能跟康氏談條件了——今年的千帆宴是康家承辦,屆時讓他們邀請你,你便抹平賬冊,他們求之不得。”
楚夫人眉宇間卻隱隱有擔(dān)憂:“這法子我先前不是沒有用過,但誰家若是邀請了我,就會被貴族們排擠,甚至失去明年辦如意宴的機(jī)會,沒人敢冒險,多數(shù)都是搪塞我,一直往后推脫,直到拖黃了為止?!?/p>
徐妙雪笑笑:“楚夫人別急,我還有后招,有些事得發(fā)酵醞釀一陣?!?/p>
但徐妙雪點(diǎn)到為止,不說她的辦法了。
楚夫人何等聰明,一挑眉,問道:“你遇到什么難處了?”
終于還是到了這個問題。
這是瞞不過的。與其等事發(fā)后等楚夫人來質(zhì)問自已,不如先發(fā)制人,提前向她坦白軟肋。
徐妙雪嘆了口氣,道:“普陀山結(jié)束后,我可能當(dāng)不了裴六奶奶了。”
“你跟他……不是約定了一年嗎?”
“裴大人看上去正人君子,其實(shí)是個變態(tài)!我實(shí)在受不了,就跟他解除了契約。”徐妙雪睜眼說瞎話。
楚夫人一驚:“有多變態(tài)?”
徐妙雪直搖頭:“言語不可形容。”
楚夫人思量片刻,心里明白一個騙子的話,只能聽一半。徐妙雪和裴叔夜之間,應(yīng)當(dāng)是出現(xiàn)了什么隔閡。
因?yàn)閷γ孀?,是她的盟友,是她的希望,她還是會好心給一句勸告。
“徐姑娘,雁過留聲,風(fēng)過留痕……你不會以為,契約解除,就能全身而退吧?”
楚夫人點(diǎn)到為止,隨后若無其事地端起杯盞,卻并未送到嘴邊,而是將杯子擱在了桌角。半邊底懸空,搖搖欲墜。她只需指節(jié)微蜷,輕施一個力——砰,那杯子應(yīng)聲落地,粉身碎骨。
徐妙雪明白楚夫人的意思——她就是那易碎的白瓷,得有人托著才行。她的身份才是助她成事、保護(hù)她的關(guān)鍵。
否則,她那千錘百煉、淬火而生的美麗與智慧,都是鏡花水月。
更何況她的臉已經(jīng)叫太多人看見了。她是裴六奶奶的時候,這層身份會幫她擋去大部分麻煩,但她若不是了,所有的麻煩都會纏上她。
除非她從寧波府消失——但她若消失了,她對楚夫人還有什么價值?
窗外林間鴉雀驚飛,檐下風(fēng)鈴聲蕩開,一聲聲,擾得人心煩意亂。
徐妙雪沉寂了很久,久到楚夫人以為,這個少女是不是被打敗了的時候,她忽然開口問道:“我斗膽問一句,楚夫人您為何非要去如意港呢?”
楚夫人微微一愣,不假思索道:“我就是想要?!?/p>
“——那些能去如意港的人,我不比她們?nèi)魏我粋€差。可她們看不起我,仿佛我的錢天生比別人的廉價似的,可我依然不得不熱臉貼冷屁股。總有一天,我非要跟她們平起平坐,就算她們不服,也得像我從前一樣,忍著?!?/p>
楚夫人靠著她熊熊的野心在這個世間闖蕩,她亦從不虧待自已的野心。
徐妙雪托著腮仰頭,注視著楚夫人的眸,半是認(rèn)真半是玩笑:“我跟楚夫人一樣,我也有那件就是想要的事。所以,楚夫人您不必?fù)?dān)心,我不會摔得粉身碎骨,不管我是誰,我都會做那個有價值的人。”
楚夫人笑了,提起水壺為徐妙雪斟了一杯新茶:“那就祝徐姑娘旗開得勝?!?/p>
茶水清凌凌地注入杯中。
卻仿佛一顆石子落入心池,一層層激起不安的漣漪。
*
五月初一的前一日。
徐妙雪似一張拉滿的弓,弦已經(jīng)繃緊到了極致。成敗就在明日了,她雖演練了無數(shù)遍,依然難免緊張。她更怕功虧一簣,甚至謹(jǐn)慎到不喝外頭的水,吃喝全都是看老夫人入口了,她才敢吃,不讓那些妄圖害她的人有任何可乘之機(jī)。
說她此刻是杯弓蛇影也不為過。
天知道她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坎坷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午后法會結(jié)束,突然有個婆子來請徐妙雪。
“六奶奶,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這是個面生的婆子,也許是精舍里的仆從,裴老夫人隨手差使了她。
她立在廊下,粗布衣衫漿洗得發(fā)硬,袖口沾著幾點(diǎn)香灰,眼神卻飄忽不定。徐妙雪心生狐疑——這幾日她謹(jǐn)小慎微,連茶盞擺放的角度都按著規(guī)矩來,老夫人從來都是懶得多看她一眼,怎么會突然傳喚?
但她只能硬著頭皮前往。
她告誡自已,一會不管聽到什么都要忍。
忍忍忍忍忍,忍者神功。她在心里不斷默念。
結(jié)果徐妙雪在堂屋里坐了半天,也不見裴老夫人的身影。
“老夫人還在禮佛,請六奶奶稍候。”
那婆子第三次來說同樣的話了。
徐妙雪心臟突突跳動著,一股不安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嚇唬那婆子:“老夫人什么意思?不行我去問問她,把人晾著算是怎么回事?”
徐妙雪作勢就往外走,婆子緊張地攔住徐妙雪。
“六奶奶稍安勿躁,擾了老夫人清凈事大,婢子這就去問問。”
過了一會,婆子匆匆回來了,一臉抱歉地說:“六奶奶恕罪,是婢子耳背了,老夫人喚的是五奶奶,不是您,讓您空等了一個時辰,請六奶奶責(zé)罰?!?/p>
徐妙雪臉色變了。
把她支過來一個時辰,她的婢女阿黎還一個人在房間——難道這是調(diào)虎離山?
她也顧不上回答,猛地推開婆子就往回走,一出門,卻撞上了盧明玉。
“哎喲裴六奶奶,您這么著急是要去哪呢?”盧明玉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堵著回廊狹窄的去路。
徐妙雪急得已經(jīng)沒了好臉色。
“盧姑娘,我要去茅房大解,你再不讓開,我便要就地解決了。”
太粗鄙了。
粗鄙得盧明玉都皺起了眉頭,好像聽到了那股子臭味,忍不住用手捂了捂鼻子,身子已經(jīng)誠實(shí)地讓出了一條路。
徐妙雪疾步越過她。
盧明玉在她身后陰陽怪氣地道:“六奶奶行路可得仔細(xì)點(diǎn),莫要跌了跟頭?!?/p>
這好像話里有話。
徐妙雪猛地回頭看了一眼盧明玉,這沒什么心機(jī)的小姑娘笑得格外小人得志。
古怪,太古怪了。
徐妙雪小跑著回了自已房間。
房間里一片狼藉,但幸好,阿黎安然無恙。
“出什么事了?”徐妙雪一口氣都還沒喘上來便劈頭蓋臉地問。
阿黎觀察左右連廊,并沒有人影,這才關(guān)上門,謹(jǐn)慎地對徐妙雪道來——
原來,就在方才徐妙雪被支走的時候,盧家大奶奶突然說丟了一枚祖?zhèn)鞯挠衽?,驚動了全院,很快婆子們便開始大張旗鼓地搜。
尤其將徐妙雪的房間搜得格外仔細(xì)。
好巧不巧的徐妙雪的房間還真有點(diǎn)東西。
前幾日剪子扮作小和尚,阿黎要為他上妝,所以他夜半翻墻而來,換下的衣服就留在了房間里,藏在床底下。
要不是阿黎機(jī)靈,一聽到風(fēng)聲便立刻將衣服藏在了梁上,怕是這男人的衣服叫人搜出來,徐妙雪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看那盧大奶奶就是故意找個借口來搜我的房間?!毙烀钛┬挠杏嗉?。
“是啊,剛搜完離開沒多久,盧大奶奶就說東西找到了——哪有那么巧的事?!?/p>
徐妙雪抬頭看屋頂橫梁:“幸虧你機(jī)靈——那衣服還在上面?”
阿黎洋洋得意道:“我哪敢留在房間里?人一散,我便拿出去埋了,這會再無后顧之憂了?!?/p>
徐妙雪點(diǎn)點(diǎn)頭,做得好。
可她也說不上哪古怪——明明是躲過一劫,但徐妙雪懸著的那顆心卻還是未完全放下——還是隱隱覺得有些怪異。徐妙雪開始仔仔細(xì)細(xì)搜刮腦中今天出現(xiàn)的所有細(xì)節(jié),最讓她過不去的是盧明玉那小人得志的笑容。
她是不是還漏了什么?
然而之后,無事發(fā)生,一切風(fēng)平浪靜。
徐妙雪度日如年地熬到了五月初一的夜晚。
普陀山前寺寺門已關(guān),而后殿依然燈火通明。
今晚徐妙雪借口守長明燈為六爺祈福留在了寺院里。
她知道有一些眼睛盯著她,但她早已算準(zhǔn),精舍人多眼雜,而入夜后前寺閉門,四下空曠,盯梢之人難以藏身。如今她只待子時將近,便悄然抽身,去海邊截取鄭應(yīng)章拋入潮中的貝葉罪狀。
地利與人和齊備,只等天時。
佛前的長明燈快熄滅了,徐妙雪上前添油,但奇怪的是,那燭火怎么都燃不起來。
徐妙雪驟然仰頭看神佛。燈影搖紅中,那低垂的眉目似含悲憫。
殿外風(fēng)聲簌簌,偶有夜鳥掠過檐角,驚起一片幽寂。
她忽而雙膝跪地,伏身叩首。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朱唇輕啟,聲若游絲。
“弟子自知罪孽深重,設(shè)局害人,欺心瞞天,當(dāng)墮無間地獄,受業(yè)火焚身之苦……縱使魂飛魄散,永墮阿鼻,亦不敢有怨。弟子不求天助,但請神佛袖手旁觀,許我這滿手污穢之人,換一個水落石出。”
徐妙雪匍匐在地許久,一滴淚悄無聲息地垂落青磚。
不知過了多久,銅漏已經(jīng)滴到亥時三刻,再過一刻便是子時。徐妙雪終于抬頭——該動身了。
佛前燈花“啪”地一聲爆響,長明燈突得亮了,不安地躍動著。
緊接著,火光霹靂聲越來越響,伴隨著凌厲的腳步聲。徐妙雪心頭一緊。
砰——
殿門被猛地推開,夜風(fēng)卷著松濤聲灌進(jìn)來,吹得經(jīng)幡獵獵作響。徐妙雪轉(zhuǎn)頭,只見十幾盞燈籠映照得庭院亮如白晝,裴二奶奶扶著裴老夫人,身后烏壓壓站著七八個粗使婆子。
“帶走?!迸崂戏蛉寺曇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