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了官署,徐妙雪就垮下快笑僵了的臉。
要不是她肚子里揣著壞心思,她才懶得到六爺跟前賣笑,真是給他臉了。
“回府。”
還有要緊事要做呢。
一路上徐妙雪都心事重重,似在盤算著什么,突然馬車停了下來。
“怎么停下了?”阿黎掀開車簾詢問。
“六奶奶,車轱轆壞了,小的這就去修,很快就好。”
徐妙雪望向窗外,發現馬車正停在了甬江春附近。
今日是楚夫人設宴的日子。
楚夫人的宴會,熱鬧是熱鬧的,遠遠望去人頭攢動,樓前車馬如梭。
細看便發現,赴宴的大多是楚夫人自已名下鋪子的掌柜們和合作商,總不能太冷清叫人笑話,只能叫人來充門面,可越是找這些人,權貴們就越不會來她的宴會。
甬江春后巷里蹲著比狗鼻子還靈的乞丐們。
他們知道,每次楚夫人的宴會結束,都會有很多剩菜剩飯。
從前徐妙雪覺得這些宴會千篇一律,貴族們都是一樣的面孔。一腳踏進這個圈子,才窺見原來各人都有各人的立場。
她無意間抬起頭,甬江春最頂層的露臺站著一個女子,燈彩的光在她身后交相輝映,而她只是落寞地憑欄而立。
雖然看不清女人的臉,但徐妙雪一眼便確認,這就是楚夫人。
她已經站到了尋常人高不可攀的頂樓,但仍有無數個看不見的巔峰在她面前,她俯瞰寧波府的眼神不止是落寞,還有——欲望。
新貴族們拿著大把大把的銀子想擠進上流的圈子,而代代相傳的名門望族守著腐朽的門楣,高傲地將他們拒之門外。
徐妙雪曾以為貴族們的欲望只是甬江春和如意港上日夜不息的歌舞與燭火,攀比誰家更有錢更有權,此刻她才發現,遠遠不止于此。
欲望之爭,從入場券就開始了。
徐妙雪倚在車窗邊望著甬江春的燈火,而樓頂的女人似乎也看到了她,只是隔得太遠,她們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這時,阿黎揉著發酸的眼睛,忍不住問:“小姐究竟在看什么?看得這般入神。”
徐妙雪闔上簾子,指尖輕叩窗欞:“從前都說士農工商,商人最末。可如今這世道,府城里商鋪林立,銀錢往來反倒比田里收成更活絡。從以物易物到錢貨兩訖,交易的形式變了,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句話——你要的,我正好有。”
阿黎歪著頭:“所以呢?”
“楚夫人求的是名望,”徐妙雪輕笑,“所以佩青才敢跟她提,讓我認她做義姐。若非如此,我這樣的閨閣女子,哪有機會攀交那樣的商界魁首?”
“可小姐不是回絕了少爺么?”
徐妙雪眸光微動,若有所思:“我是拒絕了,可楚夫人要的東西——還在那兒呢。”
阿黎聽得云里霧里,一時車里陷入沉寂。
過了一會,阿黎忽得一拍腦門,愁起更實際的事來:“這車還不修好?再晚就快趕不上時辰了。”
徐妙雪也反應過來:“怎么修了這么久?”
外頭傳來車夫焦頭爛額的聲音:“六奶奶,馬上就好了!”
徐妙雪掐指算著時間,微有焦灼:“沒事沒事,快些趕路,酉時四刻前回去就還來得及……”
徐妙雪非要趕在這個時辰回家,是想去逮裴老夫人。
裴老夫人幾乎將對徐妙雪的厭惡寫在了臉上,這幾日她用各種理由不讓徐妙雪來請安。但山人自有妙計,徐妙雪還是摸到了她的起居作息,知道她這個時辰必在花園小軒乘涼。
她非得去自討沒趣,自然事出有因。
每年這個時候,普陀山會有一場盛大的水陸法會,屆時寧波府的貴族們都會前往祈福,在山中禪院修行七日。
裴叔夜以公務繁忙為由拒了這事,但裴老夫人也沒多問是他不去,還是整個六房都不去,只順水推舟地吩咐家中女眷和下人,此事要瞞著六房,就怕她跟著去了,到菩薩面前也沒個分寸,丟人現眼。
這事要不是裴鶴寧心虛說漏了嘴,徐妙雪還理所當然地認為她能一同前往,屆時被拒之門外,她便要錯過這個大展身手的好時機了。據說,鄭二爺是個特別信佛的人,每年他都會出席水陸法會。
于是徐妙雪去裴叔夜那兒虛晃一槍,回來便“假傳圣旨”,說是裴叔夜讓她一起去普陀。
她出門的事裴家人都知道,但至于裴叔夜到底跟她說了什么,反正也不會有人跑到裴叔夜那兒去“對賬”。短短幾日相處下來,徐妙雪發現這家人對裴叔夜客氣又見外,這點小事,還不是她說什么就是什么?
不過,前提是她能見到裴老夫人。
徐妙雪緊趕慢趕,總算是趕上了在酉時四刻前回了家。不料剛入門,便有小廝來請。
“六奶奶,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徐妙雪心里奇道,這不是巧了么?也不知老太太有什么事,竟要主動見她。
徐妙雪志在必得地跟著小廝過去。
老夫人不在花園涼亭,而是在自已屋中。更奇怪的是,屋門緊閉。也不知有誰在,里頭頻頻傳出歡聲笑語,還有少女明媚的聲音。
房里這聲音沒聽過,也不知道是誰。
徐妙雪耐著性子侯了一會,但半個時辰過去了,老夫人都沒打開門迎她進去。
……
徐妙雪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死老太婆,定是給她一個下馬威。
虧得她連路催車夫快些駕馬,人都快顛吐了才回家,卻硬是被晾在這里半天,心中甚是煩躁。
站得腿都發麻了,索性一屁股在花壇邊蹲了下來。
剛蹲下,門就打開了,一行人有說有笑地從屋里出來。
徐妙雪也不管自已的姿勢雅不雅,仰頭瞇著眼看看到底來的是哪位貴客。
定睛一看,這不就是那日在如意港上暈倒的盧明玉嗎?
老的小的都還不死心呢?徐妙雪在心里發笑。
那行人也看到了蹲著的徐妙雪。
裴老夫人春風滿面的臉立刻拉了下來。
她身邊還跟著裴二奶奶,見到這不堪入目的畫面,亦是替人尷尬起來。
唯有盧明玉,好似脖子更挺,頭顱昂得更高了。
徐妙雪不緊不慢地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草梗,一步三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
“母親,二嫂。”
唯獨沒看到盧明玉似的。
盧明玉也裝作沒看到徐妙雪,親昵地攬著裴老夫人的胳膊道:“老夫人,您就不用送我啦,您家我小時候便常來,我還認得路呢~”
“天晚了,回家千萬要仔細些。”裴老夫人拍拍盧明玉的手,兩人越過徐妙雪走向院門口。
“啊呀!”徐妙雪猛地喊了一聲。
裴老夫人和盧明玉都奇怪地回頭瞧她。
裴二奶奶忙問:“怎么了?”
徐妙雪左看右看,一副受驚的模樣:“哎呀,剛才什么聲音呀,都把叮我的蚊子夾死了。”
……
盧明玉聽明白了徐妙雪的諷刺,噘著嘴瞪了她一眼,但她只氣了一瞬,又想到什么,好像小人得志,趾高氣昂地離開了。
這個神色讓徐妙雪忽然覺得有些不妙。
盧明玉走后,裴老夫人才搭理徐妙雪,臉拉得老長,厲聲問道:“徐氏,你從哪里回來?”
徐妙雪賠著笑道:“母親,妾怕承炬在官署忙得不好好吃飯,特意去了一趟,為他送了晚膳。”
裴老夫人冷哼一聲。
裴二奶奶提醒道:“六奶奶,撒謊可是罪加一等。”
徐妙雪自然也有些心虛,但她琢磨不透裴老夫人到底發現了什么,只能先嚶嚶落淚。
“妾不知自已做錯了什么,還請母親明示。”
“你縱是去官署送飯,酉時怎么也回來了,你卻是酉時四刻才進的家門,你自已說說,這一個時辰都干什么去了?”
“妾哪兒也沒去啊,就是車壞在了半路,修了好一會。”
“不知輕重的孽障!”沒聽到自已想要的答案,裴老夫人怒火中燒,手中的龍頭杖重重頓地,“裴家世代簪纓的臉面,今日全叫你踩進銅臭堆里了!”
徐妙雪一頭霧水,這回是真沒聽明白。
“哎,”裴二奶奶添油加醋地嘆了口氣,“六奶奶,我家寧兒分明同你講過了的呀……都叫你不要去了。”
“那楚氏是什么人?!錢眼里打滾的寡婦!你倒上趕子去吃她家的飯,真以為自已做的事別人看不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心思,仗著六郎縱容,整日學些市井鉆營的伎倆!”
“是啊是啊,跟那些人走在一起,敗的可是我們全家的臉面啊。”裴二奶奶跟那鸚鵡似的,一張小嘴除了附和就不會別的。
“我沒……”徐妙雪下意識反駁,張嘴的瞬間突然反應過來。
有人栽贓她。
她坐的馬車就這么好巧不巧地壞在了甬江春門口。有心人看見,去裴老夫人那嚼個舌根子,便成了她去赴楚夫人的宴。
但她也不知道是誰干的。
她為了讓裴家人知道她去官署給裴叔夜送飯,故而用了裴家的馬車。那馬夫是裴家的下人,定然聽裴家人的差使。
徐妙雪這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原來憋了這幾天相安無事,這家人在這里等著她呢。
這兩人還在這里一唱一和,倒是她成不仁不義了。
徐妙雪一想就有些生氣了,嚶嚶道:“母親,妾也不知道啊……妾以為楚夫人是錢莊的東家,定然對承炬仕途有益,妾還與她姐妹相稱呢,這可怎么辦呀……”
反正今日是逃不過了,索性氣死老太婆。
“你,你!竟與商賈稱連襟,是嫌承炬的臉面太大沒處丟嗎?”裴老夫人氣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裴二奶奶連連幫她撫拍后背緩解。
“六奶奶,你,你還不快給母親認個罪!”
徐妙雪一臉無辜:“可是那楚夫人有錢,她的席面比咱們家如意宴上擺的都好呢……”
這簡直是戳到了裴老夫人的痛點——裴家沒錢。
裴老夫人怒不可遏:“給我跪思過堂去!什么時候想明白‘士庶有別’這四個字,什么時候出來!”
跪就跪,徐妙雪又不是沒少挨過罰。
想懲罰她,代價就是被她氣死。
不過進了思過堂不到一刻鐘,徐妙雪就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