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府連夜送來閨秀畫像,雪浪箋上生辰八字墨跡未干,畫軸在裴府大堂堆成小山。管家支著桌案登記名冊,寫得筆頭都要起火。五年前同裴叔夜議親的貴女已經成了當家主母,如今又換了一茬年輕的女子,千姿百態,單那些畫像便如百花齊放。
裴鶴寧特意吩咐家中下人,列名單時一定要嚴格篩選,門戶低的不收,長得丑的不收,屬相沖的不收,文采差的不收……
即便如此,也架不住外頭人人都想將女兒嫁給裴叔夜,那些個鉆營取巧的人為了能在那名單里掛上個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商賈趙進便是其中一員。
他輾轉幾層關系,才托人托到了裴家的小門房,獻上重金只求對方能帶自已進入裴家大門,遞上女兒的名帖——以他家的門第,女兒必定做不了正妻,哪怕做妾也行。
都說浙人腦子靈活,天生長在銅錢眼里,于是滋生出幫忙攀附裴家的生意。只是許多人不得門道,砸了重金進去還被騙了——近來寧波府騙子橫行,不甚太平,有個叫“貝羅剎”的騙子更是讓人聞風喪膽,據說千人千面,能在人毫無防備間騙走錢財,因此趙進花錢的時候都格外慎重。
此刻當他昂首闊步地邁過裴家門檻時,洋洋得意于自已行走江湖的毒辣眼光,他可遠比那些連裴家門往哪開都不知道的蠢貨高明。
趙進滿懷希望地將名帖遞到裴家管家手里。管家只看了一眼名帖上眼生的名字,便客氣地問道:“趙員外可得過如意帖?”
那語氣里帶著幾分審視。
趙進臉上有些掛不住,拼命找補:“鄭家二郎上回說邀了我,只是不巧我去外地進貨,不然早有如意帖了。”
那就是沒有。裴家管家見多了這種人。
但他依然客客氣氣:“請員外將貴千金的畫像放在這邊。”
趙進望過去,這才注意到原來畫像分了兩摞,一摞堆得整整齊齊,那畫軸統一的黃花梨木透著金貴,而另一摞——小廝已經努力使它看起來整齊了,奈何畫軸什么制式都有,長短不一,東倒西歪,一看便知都是渾水摸魚的,數量是前者的兩倍更甚。而管家指的,正是這一摞。
趙進心涼了半截。
他怎么會不知道這堆畫卷的下場呢,多半是進了伙房當柴燒,貴人們都不會打開看一眼。
沒錯,如意帖便是寧波府上流社會的龍門,只有躍過去,才能從鯉魚蛻變為真龍,但他,還不夠格。
這就是血淋淋的門第之別。
趙進雄赳赳氣昂昂地進去,卻蔫了吧唧地出來。新來的馬車車夫是個機靈的小伙子,見東家神色懨懨,便主動問:“東家,要不去甬江春喝杯酒?”
甬江春是寧波府最大的酒樓,臨三江口北岸而建,樓外高懸數盞絳紗燈籠,燭影搖紅,映得樓面金輝熠熠,遠觀若水上瓊閣。
趙進是想去喝杯悶酒的,進了甬江春,一眼便看到二樓連廊有些奇怪。
酒樓大堂人聲鼎沸,但二樓連廊上,往常醉臥欄桿的鹽商們杳無蹤跡,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守著樓梯,個個神色肅然,眼尖的趙進注意到家丁袖口隱隱露出半截魚鱗紋護腕——那是寧波府衙差役特制的軟甲襯里。
趙進天生就是個鼻子靈的,對貴人們到來的氣息十分熟悉,能在甬江春包下一個雅間,又有官差護送,這一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正思索間,忽聽得木梯咚咚作響,一個穿水綠比甲的丫鬟抱著螺鈿漆匣疾步而上,卻冒冒失失地被樓梯間用作裝飾的朱紅綢帶絆了一下。漆匣翻落的剎那,大概是打翻了胭脂,滿樓浮香。
一地零碎,全是婦人的貼身財物,趙進有些灰心,可又多掃了一眼時,心跳猛地竄到了喉嚨眼——那瑪瑙梳篦間赫然露出一角灑金紅箋。趙進喉頭一緊,他在別人手里看到過無數回,那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如意帖嗎!
“姑娘仔細。”趙進連忙上前扶住踉蹌的丫鬟,掌心順勢壓住滾到柱礎邊的雞血石小印。印鈕雕著狻猊吞日,質地溫潤細膩,一摸便知道是上品。他心念一動,將這小印拂入袖中。
丫鬟匆匆收拾好東西,也沒察覺少了什么,道了聲謝,便入了二樓的臨水雅間。
人剛進去不到一息,砰一聲,門再次被打開,一個靛藍直裰的男子氣急敗壞地從房中離開,這人樣貌平平,衣著也普通,但腳上一雙官靴卻引起了趙進的注意,看來是官府的吏員,他對這雅間里的人物更好奇了。
“這位兄臺……何事如此上火?”
男子正在氣頭上,哇啦哇啦地倒了苦水。
原來他是鹽課司經歷司知事,負責接待朝廷新派來的巡鹽御史,只是御史大人半途有事耽誤了行程,他最寵愛的如夫人先到了寧波府。裴家給這位御史送去了如意帖,但他來不及在四月二十日前趕到,她的妾室自然也不能獨自前往宴席。
這位鹽課司的吏員想出錢買這張閑置的如意帖,這幾日各種好酒好菜招待著御史如夫人,今日試探著開口,愿意出五十兩,卻被那如夫人嫌棄這么點錢打發叫花子,給轟了出來。
如意帖上雖寫有受邀者名字,但宴會只認帖不認人,自然有不成文的規矩,如意帖可以轉贈或者販賣,只是極少有人這樣做罷了。趙進心中一喜,這么聽來,那如夫人只是嫌他出錢少,卻并未一口咬死不轉賣。若他能買得這張如意帖,他的女兒便有機會與裴叔夜見上面——萬一裴大人就跟她看對了眼,偏偏垂憐他家女兒了呢?
趙進指尖摩挲著袖中私章,忽覺掌心微潮,但他心中還留有幾分理智,這么好的事能這么巧落在他頭上?他得先去探探虛實。
樓梯轉角處的銅雀燭臺映著菱花窗,將雅間門扉照得半明半暗。趙進整了整衣冠上前,叩門時特意偏了三分力,檀木門應聲蕩開一線——臨水的湘妃竹榻上,斜坐著一個慵懶的美人,一雙含情目,眼尾掃著朱砂紅。
這勾人的做派,難怪那御史大人如此寵愛他的如夫人,趙進不敢再看,低頭恭敬地等丫鬟打開門,遞上袖中的雞血石小印,稱自已撿到了遺漏在樓梯上的物件。
“妾身謝過趙員外,”美人接過印章,露出失而復得的神色,“這印是我家大人親手為我雕的,若是丟了,真不知道該多心疼呢——你這丫頭,冒冒失失的,下回再這樣,該打你手板子了!”
“奴婢知錯。”服侍的小丫鬟嚇得伏在地上叩首,聲音飄出了一絲哭腔。
美人好脾氣地擺擺手:“起來吧。”
趙進見美人心情不錯,趁熱打鐵:“夫人,方才趙某上樓之際,遇到那鹽課司的大人,竟對您出言不遜,實在是不知好歹……他不識貨,可外頭多的是識貨之人,夫人可千萬不要與那種人置氣。”
美人掩嘴嗤笑,兩指拈起漆盒里的如意帖,趙進的心都懸了起來,那灑金箋映著火光,隱約透出“四月廿日”的泥金小楷,可美人只是滿不在乎地掃了一眼,聲音透著幾分驕縱。
“都說浙東如意港的宴會人人趨之若鶩,縱是你花千金,可身份不夠,也買不到這機會——我是沒這福氣了,我家老爺被一些瑣事耽擱在了南京,我本是覺得手里這張如意帖扔了可惜,見那吏員熱情,想著給人一個機會,沒想到他開口便出了一個想白拿的價格——”
“是是是!不知……夫人心中價格幾何?”
趙進看到美人的織金馬面裙下露出寸許桃紅弓鞋,正懸在炭盆上方半尺處,鞋尖挑著抹流蘇,流蘇隨主人的動作顫巍巍地輕顛著,優雅又嫵媚,透露出幾分漫不經心,好似她根本不在意。
“妾身在意的哪是價格?這是邀我家老爺的請帖,你有多敬重我家老爺,便自覺付出多少,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趙員外?”
這話里虛虛實實,不過趙進心里聽得明白,這是拿架子抬價格呢。他自然是對潮信宴有著巨大的渴望,但買賣是門藝術——趙進作為一個商人,自然明白自已此刻不能顯得太急切,叫人拿住了把柄,他雖愿意花錢,可家底也架不住對方漫天要價。
他不著急出價,想著也沒幾個競爭對手,自已出去先再打聽打聽這位如夫人的風格,再同她周旋。更何況,他始終對此事有一些隱隱的擔憂——怎么會這么巧,瞌睡時候便遞枕頭?那一絲一縷的不踏實讓他想要掌握更多信息后再與對方做生意,卻不想這時美人竟唉聲嘆氣地準備將如意帖放到火上燒了。
“……本想做件好事,卻遭人唾罵,引得心情不痛快,這東西——燒了罷。”
那如意帖一角已經沾上了蠟燭的火舌,她的動作可不是試探,是來真的。
“夫人且慢!”趙進后背一身冷汗,下意識上前阻攔,竟心切地直接用手按滅了蠟燭。
“夫人,既要燒毀,不如賣給趙某,趙某愿出三百兩。”
趙進知道,在報價的這一刻,自已輸了,但這也好過眼睜睜地看著一張如意帖化為灰燼,只要能得到這張帖子,才是最后的贏家。
美人溫婉地笑著,不點頭也不搖頭:“我將如意帖賣給陌生人,只怕老爺知道了會生氣,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此作罷。”
趙進額頭沁出冷汗:“五百兩!在下愿出五百兩!”
美人這才抬眼看他,眸中閃過一絲為難:“趙員外果然是誠心要這東西,我要是不給倒像是刁難人了……”
趙進感恩戴德地點頭,滿眼都是真誠。
美人卻話鋒一轉,稍稍湊近,吐氣如蘭:“不如這樣——老爺再加一百兩,就當是給妾身的封口費。到時你只管說是我家老爺的朋友,豈不兩全其美?”
趙進咬咬牙:“成!那請夫人稍等,我這就將銀票取來。”
美人心里門清,來這種宴會上攀附權貴的人,身上都會備著大額的銀票,以備不時之需。趙進想拖時間——這是商人的直覺,在一錘定音前為自已留一點喘息與思考的空間,能讓這筆交易更穩妥。
可美人不會給他這個時間。
“出了這門,可就沒這筆買賣了哦——”那鞋尖的流蘇又晃了起來,好似不耐煩了起來。
趙進徹底慌了神。
*
甬江春燈火如晝,此刻正觥籌交錯,琵琶、簫管齊奏的《漁舟唱晚》樂聲婉轉,賓客盡歡。遙遙的樂聲里,趙進懷揣著價值六百兩雪花銀的紅帖跌出酒樓。無心插柳柳成蔭,他竟一舉躍過了龍門。
江風吹散鬢角冷汗,他忽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日月湖水面波光粼粼,倒映著酒樓的燈火,趙進有種錯覺,這滿目的星河倒懸,都是為他而亮。
趙進沒有聽到,就在方才他經過的一桌賓客間,話題正從對裴叔夜的討論轉到了那位即將要來的巡鹽御史張大人身上,家有待嫁閨女的好事者開始打聽御史大人可否婚配。
知情人道:“那張御史也是個不開竅的愣頭青,連個妾室都沒有,自然還不曾婚配。”
若張御史沒有妾室,那雅間里的那位是——
房門一關上,那只懸在炭盆上讓趙進心神不寧的鞋猛地被收了回來。
“燙死我了——”
徐妙雪繃直的脊背瞬間垮下來,反手扯開勒得喘不過氣的織金馬面裙,大剌剌癱在湘妃竹榻上,桃紅弓鞋“啪”地被甩到地毯上。
哪里有什么優雅,只是剛才徐妙雪把腳架在炭盆上,被烤得坐立難安,又必須維持那樣做作的動作才不停地顛腳。
阿黎噗嗤笑出聲:“小姐剛才翹蘭花指的模樣,活像被螃蟹夾了手!”
“沒瞧見我后頸的汗把領子都糊透了?”徐妙雪抓過案上涼透的茶壺,正準備對著壺嘴咕咚灌下,卻被阿黎緊張地攔住。
“衣服!”
徐妙雪會意,三下五除二地將身上華服剝下來后才去仰頭喝水,茶水狼狽地順著下巴淌進內襟也渾不在意,末了就著臉上的水漬用力一抹臉,脂粉擦去,露出一張素凈的、判若兩人的臉來。
阿黎將兩人身上的衣服都按照原有的折痕疊好,放入木箱中,隨后開始熟練地收拾房間的痕跡。
徐妙雪麻利地卸下身上所有釵鬟首飾,嘴里叼著半塊糕點,環顧房間道:“這房間里能帶的也都帶走,花了錢的,不拿白不拿——茶葉,皂角,汗巾,備用的蠟燭,啊,還有那小團扇——嘖,手藝不錯,也帶上。”
片刻之后,雅間人去樓空。樓外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從燈火闌珊處離開。
“去弄潮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