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悶雷響過,而天地死寂,連一絲微風也無。
都說六月雷后忽靜風,是有颶風迫在眉睫。
寧波府欽天監分署觀星臺上。
陳博士久立如松,凝視東海上空,“魚形云聚而色黑”,兇險之兆已顯。他側耳傾聽,令人心悸的潮聲自遠處涌來,拍打礁石,又驟然退去,露出大片濕漉漉、猙獰如齒的嶙峋礁石。
“發烽!三煙三火!”
頃刻間,定海衛烽燧臺頂,三道濃烈筆直的青煙直刺蒼穹,如三條墨龍騰空。烽火次第點起,赤紅烈焰接力跳躍,沿著連綿海岸線,自臺州向溫州方向疾速傳遞,一路燒破天色。
而此刻,甬江春還在一片祥和的燈紅酒綠之中。
六月二十四日的如意港千帆宴將近,這次千帆宴是慈溪王家承辦,開宴之前,王家要照例在甬江春先擺一席宴,親手將請帖遞送到重要的賓客手中。
裴叔夜自然在受邀之列。
但他人在席上,卻始終心神不寧。
他至今還沒找到徐妙雪的去向,憋著一肚子的煩悶,入席前沖動地下令讓琴山把人都撤回來,再也不找她了。
徐妙雪要躲他,他還巴巴地貼上去做什么?
裴叔夜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
一抬眼,他竟在宴上看到了那位“礙眼”的表哥。
但細想也并不稀奇,程開綬是王家族老王榆恩的弟子,跟王家沾親帶故,又即將成為鄭家的女婿,身份便水漲船高了。
觥籌交錯間,裴叔夜多留意了他幾眼。這是他第一次好好觀察這位往日都不太起眼的程生員——不得不承認,他一派端方的模樣,看上去踏實可靠,難怪能將徐妙雪都唬住了。
程開綬竟端著酒杯走了過來。
裴叔夜假裝沒看到,起筷夾菜。
“裴大人,小生程開綬有禮了。”程開綬竟是來給裴叔夜敬酒的。
裴叔夜擺著架子高冷地“嗯”了一聲,端起酒杯碰了碰,不作多話。
程開綬喝完一杯卻沒走,低聲道:“裴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裴叔夜稍感驚訝——他們有什么好聊的,除非……
“是有關她的。”程開綬補充道。
兩人悄無聲息地從席上離開,立于燈火闌珊的臨江欄桿旁。
天近黃昏,天邊魚鱗般的云片漸漸堆積,烏沉如鐵砧般遮住懸日,低垂欲墜,似在醞釀著一場驚天動地的暴雨。
空氣潮熱,裴叔夜一襲外袍以輕透如煙的“馬尾羅”裁就,衣袂微動時恍若無物,內襯的貼里更是選用了嶺南進貢的上等葛布,細密透氣,行動間絲毫不覺滯悶。而程開綬卻只能裹著生員規制的細棉布襕衫,粗厚的布料悶熱如蒸籠,汗意層層洇透衣背,額間發梢早已凝滿細密的汗珠。
可程開綬非常從容。
他鄭重地朝裴叔夜揖了一禮:“裴大人,多謝這段時間您照顧在下的表妹。”
裴叔夜負手身后,微微挑眉——這聽起來十分謙遜的話,卻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而讓裴叔夜更覺驚訝的是,程開綬似乎知道他和徐妙雪之間的約定——他是怎么知道的?那只能是徐妙雪告訴他的。
他以為,這是他跟徐妙雪之間的秘密,沒想到還有第三方知道。
裴叔夜已經開始不爽了。
“本官照顧自已的夫人,天經地義。”裴叔夜決不能落于下風,不動聲色地回道。
程開綬仿佛聽不懂他的回擊,面不改色繼續道:“我那表妹自幼父母不在身邊,生性頑劣,平日里喜好捉弄人……從前她運氣好,次次都能逃之夭夭,但這回恐怕不是很妙——我的岳家,已經開始找她了。”
裴叔夜立刻便想明白了來龍去脈,應該是鄭家發現了什么端倪找上門來,所以程開綬才對徐妙雪說了重話讓她“滾”,其實是為了保她平安。
“只能煩請裴大人再多照顧表妹一段時間,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在下會帶她離開的。”
裴叔夜面上不為所動,唇邊依舊掛著得體的淺笑,眼底卻怒浪濤天。
程開綬這番以退為進的言辭,字字句句都在宣誓主權——好大的口氣,竟將徐妙雪視作他的囊中之物?
他裴叔夜從來不是遇難則退的懦夫,骨子里的傲氣與好勝,在情場上同樣鋒芒畢露。無論程開綬與徐妙雪有過怎樣的過往,但徐妙雪現在是他的夫人,他名正言順。
他不僅名正言順,他還有的是陰謀陽謀把她留下來,讓她成為名副其實的裴六奶奶。
這個念頭一出來,裴叔夜自已都嚇了一跳。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便認定了她?
除了那赤裸的占有與勝負之欲,他清晰地看見自已心底還藏著另一種情愫——隱秘、灼人……甚至令人耳根發燙。
不過此刻,格外清明。
裴叔夜抬起漫不經心地眸子,注視著程開綬,用一種穩操勝券的口吻道:“程公子只管做好你的乘龍快婿,本官的枕邊人——本官自已來操心。”
裴叔夜瀟灑地拂袖而去。
遠處幾聲悶雷滾過,烏云壓城。
程開綬看著裴叔夜的背影,竟稍稍松了口氣。
他的提醒……裴叔夜應該聽懂了吧?
如今唯一能保護好徐妙雪的人,就是這位裴大人了,程開綬摸不清楚他的立場,但徐妙雪既然能安然無恙地留在他身邊,想必兩人之間是有些情分的。
程開綬寂然地眺望天邊,他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挑釁裴叔夜,就是想刺激他,讓他好好守著徐妙雪。
……
裴叔夜剛離開露臺,便有衙役匆匆忙忙地趕來尋他:“裴大人!風災要來了!”
裴叔夜渾身一凜。
那朱砂點染、墨龍騰躍般的警訊,已經翻山越嶺,在暮色四合之前,颶風來臨的兇訊已傳遍浙東全境。
所有的衙門都燈火通明,甬江春內酒席才進行了一半,便有不少大人急匆匆離席回去應對風災。
片刻之后,從寧波府府衙內發出一道命令——“工房速查海塘,戶房開倉備賑,不可遲誤!”
海塘之上,工房書吏手持《千字文》編號圖冊,率眾塘夫疾行如風。塘夫們如蟻聚,肩扛背馱,竹籠裝石,層層疊壓于海塘薄弱處。
遠處煙塵騰起,定海衛五十名軍士奉命奔至,汗透重甲,徑與民夫合力共抬巨木,深植塘基——這便是自溫州風災后推行的“兵民共筑法”,此刻軍民脊梁相抵,汗水同流,匯成一股無聲的堅韌之力。
海邊已是怒狼驚天,而城中街巷還算風平浪靜,保甲長們敲著銅鑼挨家挨戶高呼:“颶風將至!歸家!歸家!”
裴叔夜頭戴斗笠披著油紙衣,準備快馬加鞭前往海塘——每年夏天的抗颶風是件大事,他雖為布政使司右參議,但風災當前,三司官員皆須親臨督防。若海塘潰決,咸水漫灌,寧波府首當其沖,糧田盡毀,鹽場淹沒,漕運阻塞;而臺州、溫州亦難幸免,三府稅賦驟減,朝廷震怒,輕則罰俸降職,重則罷官問罪——嘉靖二十七年溫州風災,知府、同知盡數革職,至今仍是浙東官場的警鐘。
更可怕的是,若災情過重,百姓流離,餓殍遍地,極易釀成民變。倭寇未靖,若再添內亂,莫說烏紗帽,便是項上人頭也難保。
然而出發前,裴叔夜還是放心不下,叫來琴山。
裴叔夜自然聽懂了程開綬的話——鄭家在找徐妙雪,她有危險。倘若讓鄭家人看到了她的模樣,那裴六奶奶的身份和她所籌謀的騙局都將藏不住了。
往常的話,裴叔夜都不必擔心徐妙雪,她這樣泥鰍似的人,應付鄭家綽綽有余,可偏偏此時已經一日未見這女人,外頭又是風雨飄搖,天災將至,裴叔夜莫名不安。
就怕是“狼真的來了”的故事。
裴叔夜眉目焦灼,藏不住的心急如焚:“——多派些人,接著找!”
*
而徐妙雪和剪子正悄悄從如意港上摸出來。
平日如意港周圍戒備森嚴,根本沒有進入港內的機會,然而到了颶風來臨的時候,官兵會被調去周邊巡防海塘,此地戒備相對薄弱。
她告訴楚夫人要等的風,正是這次颶風。
而她在如意港上做了一些重要的手腳,只待這次風災過去,便能顯出功效來。
不過這不是她消失的原因。
她躲著裴叔夜,是有別的情緒在作祟。
說不上具體是什么。
可能是因為酒醒之后想起自已的行為,想起他拒絕了她,她覺得很丟臉。
也可能是她知道裴叔夜強大而冷漠,反正她消失個幾天,他也不會著急,更不會來找她。
徐妙雪準備找個地方安靜幾天,躲躲風災。
就在他們撤出如意港的時候,阿黎氣喘吁吁地趕來,衣襟都被雨水浸透了:“小姐!你那天在弄潮巷沒看錯——千真萬確是大少爺的貼身物件!”
徐妙雪手中的傘驟然墜地,轉眼就被肆虐的狂風卷得無影無蹤。
那夜她在弄潮巷喝得爛醉之時,瞧見有人在兜售一堆小玩意——弄潮巷也是一個巨大的黑市。那堆玩意之中有一只精美的工藝葫蘆,徐妙雪瞟了一眼覺得眼熟,想過去看清楚,卻被攤主當醉鬼轟走。
徐妙雪當時沒有放在心上,可事后越想越覺得那葫蘆眼熟,于是讓秀才和阿黎去打聽。
她兄長徐容平屬龍,父親便在他出生那年打造了一只葫蘆掛墜,葫蘆身上以獨門骨木鑲嵌技法嵌著騰云木龍,底部刻著北斗七星與福字,取“福祿雙全”之意。這些年來,這物件隨兄長形影不離。
這么多年她的兄長和娘親都杳無音訊,今日,她竟發現了她兄長舊物的痕跡,那是不是說明……
徐妙雪只覺熱血涌到頭頂,也顧不上大雨肆虐,興奮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你問了嗎?這葫蘆是哪里來的?”
“賣家說——那賣家說,是半個月前在觀海衛三浦村的海神廟集市,一個二十出頭的后生典當的。那后生背著個昏迷的婦人,說是他娘親染了癆病要籌藥錢……”
“模樣呢,看到模樣了嗎?”徐妙雪一把攥住阿黎手腕。
“賣家說人來人往的,哪還記得模樣,不過集會上的人多是三浦村的村民……不過聽說那后生幾天就要去外地謀生了,那就不一定在村里了……”
“那得趕緊去看看才行……”徐妙雪喃喃地望了一眼深不可測的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