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院里有一方小小的池塘。
是一灘死水,許久無人打理,上面飄滿了綠藻。
很久很久以前,這片池塘明凈澄澈,徐妙雪來程家做客時,常與程開綬在此地嬉戲。小時候程開綬長得慢,個子還沒徐妙雪高,她總嘲笑他——程開綬,你還沒我高,你該叫我姐姐。
——程開綬,你再不長高,你就要討不到媳婦了!
——程開綬,長不高也沒事,我罩著你。
程開綬從私塾的池塘里“偷”了一株漂亮的荷花,并不完全算得上是偷,他攢了很久的錢,假裝這錢是自已撿到的,交給私塾管院,然后才拿走了荷花,栽到自家水池里,每天眼巴巴地養著,就為了等徐妙雪來觀賞。
只是那年刮了很大的臺風,荷花在疾風驟雨中沒能堅持住,被打得七零八落,莖葉奄奄一息,垂在水池里。
徐妙雪從小就心高氣傲,嘲笑程開綬,也嘲笑荷花——這么沒用的花,一陣風就打壞了,我可不稀罕。
程開綬從小就羨慕徐妙雪。他是一個溫吞慢熱的人,做什么事都瞻前顧后,總擔心是不是自已做的不好,是不是麻煩到了別人。
但徐妙雪就不會——她打心底里覺得,自已就是最勇敢的女人,自已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程開綬也這么覺得。
他很努力地寒窗苦讀,想有一天能趕上她,想要保護她。
他想要快一點,再快一點,如今他的個子已經長高了,修長、挺拔、出類拔萃,可這還遠遠不夠。
因為在孩童的世界里,你長得高,那就是孩子王,而成年人的世界,你長得高,可能只是個傻大個。
他拿什么娶她呢?
他總是沒有力量,無論幼年、少年、還是青年,他總是差了一步。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跟我開玩笑?”
徐妙雪聽到自已強詞奪理的聲音是那么的無力。
她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云淡風輕地將這一切都歸為玩笑,就能逃避這些言外之音。
程開綬安靜地看著她:“所以你覺得好笑嗎?”
“你有病啊?!毙烀钛┤滩蛔〉土R一聲。
“……你就那么喜歡鄭意書?哪怕她出了丑聞,你也非她不娶?”
程開綬就這么安靜地看著徐妙雪。她今天來,在鄭意書的事情上有如此緊張地反應,反而印證了他的一些猜測。
不久之前,她莫名其妙地說鄭家要倒臺,而在那個大雨傾盆的晚上,她突然在廊下大哭,宣泄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情緒,而第二日,鄭源死了。
此時此刻,程開綬更加確定哦,她一定是用自已的法子,知道鄭家在泣帆之變中做的事情了。
程開綬心生巨大的無力。
她平日里吊兒郎當,沒心沒肺,可原來她一直在偷偷行動,鄭家,泣帆之變……她都知道了多少,她都準備做什么?
這些秘密,她從未告訴過他。也許在她心里,他不配做她的戰友。
程開綬自嘲地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徐妙雪急了,“我在說你的事!”
程開綬偽裝著自已的酸楚,假裝很輕松地揉了揉她的腦袋:“你整天操心這么多事,你累不累???”
“哎呀你別弄亂我頭發!”徐妙雪抗拒地撥開程開綬的手,像小時候無數次他們之間的動作一樣。
“徐妙雪,你相信我嗎?”
程開綬突然格外鄭重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相信什么?”
“所有。”
……徐妙雪突然不知作何答案。明明是她來質問他,她卻感覺自已被繞進去了。
相信嗎?
當然相信啊。程開綬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可真的相信嗎?
她是個獨行俠。
程開綬安靜地笑了:“你現在不相信也沒有關系,但是別生我氣了。以后,我會告訴你的。你是我的妹妹,我們來日方長?!?/p>
說罷,程開綬又揉了揉她的發髻,好似開玩笑似的,揚長而去。
徐妙雪看著他的背影,竟覺得自已有些看不懂表哥了。
好像這個人正在她的掌心慢慢流逝,她心頭一緊。
“佩青!”她下意識朝他的背影喊了一聲。
程開綬只是擺擺手,卻是繼續遠去,沒有回頭。
他不敢回頭,他知道今日過后,便再也不能說要娶她的話了。
從前程開綬覺得自已要蟄伏,要積蓄,要再等等,直到之前母親要把她嫁了換彩禮,他走投無路地說要娶她,他真的以為那樣就能救她脫離苦?!嗫尚Π?,他連自已都救不了。
他就是這樣的人,他的抗爭總是沉默的,也不敢去傷害任何人,以為能找到兩全之法。他終于頓悟,自已應該更堅決一點,人的力量來自于自已的勇氣。
所以這一次不一樣了,他說要娶她,帶著注定失敗的決心和不回頭的覺悟。
世上安有雙全法?
他愿意用自已的一切祝福她。
鄭桐已經答應了婚事,恨不得像丟燙手山芋一樣把女兒趕緊丟出去,之后的事……會進展的很快吧。等到這些事塵埃落定,她就會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了。
*
連日來徐妙雪都有些心神不寧,程開綬的古怪反應,讓她懷疑自已好像忘了什么。
但她絞盡腦汁都一無所獲,眼下還有更急切的事,便是給鄭桐量身定制的陷阱。
在徐妙雪的牽線搭橋和煽風點火之下,這幾日鄭桐的心思全撲在那位神秘的藏家錢先生身上。
那日聽聞錢先生購得《萬壑松風圖》后便要離城,鄭桐當即策馬趕往驛道。遠遠望見錢家那輛素帷青蓋的馬車時,他顧不得體面,竟親自上前攔了車駕。
“錢先生留步!”鄭桐拱手立在道中,額上還掛著趕路時的汗珠,“這般匆忙離去,可是鄭某招待不周?”
車簾紋絲不動。
倒是隨行的小廝上前半步,不卑不亢道:“我家老爺原就是為畫而來,既已得手,自然該回了。”
鄭桐哪肯放過這等機緣?當即搬出寧波十景、四明珍饈,磨了足足半個時辰,那車簾才微微掀起一角,露出錢先生半張清瘦的臉——
“三日。”
就這二字,就叫鄭桐喜出望外。
鄭桐準備了清凈的雅致小院供錢先生下榻,這把人請到了自已這兒做客,那之后想要從他這里買畫,便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了。
但鄭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如此狡猾的人,哪能這么輕易就相信別人?
他派人快馬加鞭去查紹興是否真的有這位錢先生,同時又重金留下掌眼沈墨林,好叫他隨時來為自已掌眼。
他一邊招待錢先生,一邊觀察著這錢先生的做派。
他腰間只懸一枚羊脂玉佩,通身不見金銀俗物,偏那料子細看時能瞧見暗紋里織進的銀絲。他待人不假辭色,連眼神都吝于多給,仿佛一尊白玉雕的像,連衣褶都不曾亂過半分。
鄭桐備下的珍饈美饌,他不過略動兩筷;呈上的雨前龍井,只抿半口便擱下。問話時往往只答“尚可”,“不必”,有時候鄭桐說上個半天,他卻只答一個字“未”、“卻”,余下的意思全憑身邊那個青衣小廝轉述——那小廝倒是個伶俐的,能將主人一個眼神譯出三五百字的文章來。
“我家老爺說,這茶火候過了些?!?/p>
“老爺的意思是,他此次出行,身邊并未帶太多畫作?!?/p>
“老爺覺得鄭老板盛情,卻之不恭,可邀鄭老板一賞?!?/p>
每回傳話,那小廝必先躬身,得了主人眼風才開口。鄭桐在這主仆面前,總不自覺地矮了三分,連說話聲都放輕了,生怕驚擾了這位爺的雅興。偏那錢先生越是這樣惜字如金,鄭桐越是篤定遇上了真佛——尋常暴發戶,哪學得來這般目下無塵的氣度?
商人就是如此,送上門的愛答不理,只有自已求來的才最香。
殊不知,這錢先生是琴山扮的。徐妙雪原本在秀才和剪子兩人中精挑細選,覺得氣質實在是很難糊弄人,正發愁找哪位演員好,抬頭一看板著張死魚臉跟主人同出一轍的琴山時,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就他了。
他惜字如金是因為徐妙雪交代過,多說多錯,越高冷才能越顯高貴。
而那位青衣小廝,才是秀才,兩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將鄭桐哄得一愣一愣的。
熬到第三日,錢先生終是被鄭桐的熱忱“打動”。這位鹽商巨賈擺出十二分的誠意,日日登門,次次帶著厚禮,言辭懇切地說要求一幅畫贈予未來的乘龍快婿——”那孩子雖出身寒門,卻是個品性高潔的讀書人,與小女即將結為秦晉之好。雅畫贈雅士,也算是一段佳話?!?/p>
鄭桐說起謊來面不改色。那邊剛定下程開綬與鄭意書的婚事,這邊便急不可耐地拿來充門面。在江南這片文風鼎盛之地,科舉功名便是最高的體面。即便是家財萬貫的商賈,也要想方設法與書香沾邊。如今鄭家即將有位生員女婿,那鄭家也算是與所有雅事都沾上邊了。
不過,戲唱到這兒,還只是前奏——最難的部分,是交易畫時,鄭桐必會帶上掌眼先生。
還是剪子發現的,沈墨林老先生竟還沒走,最近頻繁出入鄭府。他察覺不妙,趕緊將這件事告訴了徐妙雪。
再精巧的贗品,也逃不過這些老先生的火眼金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