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空空如也。
滿座賓客只見這位向來從容的探花郎面色驟變,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其中玄機。
裴叔夜猛地合上匣子。
“裴大人,可是……出了什么差錯?”掌眼沈先生試探著問道。
裴叔夜喉結滾動,怒不可遏道:“有賊偷畫!”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做東的康老爺拍案而起:“何等宵小之徒竟敢在老夫的宴上作案!來人!”
康家世代將門,行事雷厲風行。康老爺一聲令下,望海樓內外頓時肅殺一片——把守各處的皆是康家手下衛所的官兵,腰挎軍刀,步履整齊劃一,頃刻間便將整座樓圍得水泄不通。
賓客們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在這節骨眼上觸霉頭。
偏偏這時,一個尖銳的女聲奔了進來:“裴叔夜!我的畫呢?!”
眾人還未回神,便見裴六奶奶徐妙雪梨花帶雨地沖進席間,一雙杏眼通紅。她撲到案前,顫抖著翻開空畫匣,隨即抬手指向裴叔夜,指尖發顫。
“你非說要帶來給沈先生掌眼,我千叮萬囑要你小心保管——可你竟……竟將畫弄丟了!”
裴叔夜面色鐵青,伸手攬過她的肩,壓低聲音哄道:“夫人莫急,許是我取畫的時候疏忽了,康老爺定會……”
“不急?”徐妙雪潑婦般拂袖,“這可是宋代李唐的《萬壑松風圖》!”
席間懂行的幾位老爺倒吸一口涼氣。這幅畫在洪武年間入了內府,后來便再也沒了消息。若是真跡,那可是有市無價,只是……
掌眼沈先生是個字畫癡人,脫口而出,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問:“這幅畫已經失蹤多年,怎么會在夫人手里?”
“此畫當年隨三寶太監下西洋時作為國禮贈給暹(xiǎn)羅國,后來暹羅國內亂,它流落民間,我爹花了三條商船的錢才從海商手里買回來,添在我的嫁妝里——”說到這里,徐妙雪聲淚俱下,淚眼朦朧地看向裴叔夜:“你明知它有多珍貴!”
“李唐真跡?!還是三寶太監親賜暹羅的御賜國禮?!”沈墨林老先生猛地站起身,不慎將茶盞拂落在地。這位見慣珍玩的掌眼先生此刻竟也失了儀態,顫聲道:“若真遺失,怕是萬金也難贖啊!”
“裴叔夜,你聽到沒!”
與這幅古畫一樣驚人的是這位裴六奶奶的態度。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揚,寧波府各家的夫人,哪個不是在外人面前溫婉賢淑?即便在家中再如何強勢,出了門也定要給夫君留足體面。像這般當眾哭鬧的,還指名道姓罵夫君的,當真是聞所未聞。
也不知探花郎是看上這女子什么了……席間倒有幾位官員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這裴六奶奶短短幾句話中,人人都捕捉到了她奶娘家的信息——這到底是有多少家底,才能隨隨便便將一幅價值萬金的畫添到女兒的嫁妝里?難怪這位被貶的探花郎能東山再起,原來是靠著岳家的金山銀海鋪路啊。
裴叔夜被當眾駁了面子,自知理虧,但還是強詞奪理咬牙道:“既如此珍貴,你為何還要賣?”
“不賣畫哪來的錢造船?!”徐妙雪哭得更兇,“買家定金都收了,若交不出畫,要賠十倍的罰銀!”
這番話如石子入水,激起無數漣漪。鄭桐原本緊繃的神色忽然松動了,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叔夜額角青筋直跳:“這錢我賠總行了吧?”
“就憑你那點俸祿?連裱畫的紙你都賠不起!”
正鬧得不可開交,一隊官兵疾步進來稟報:“康大人,樓中下人皆已搜查,未見……畫作蹤影。”
徐妙雪不顧眾人眼光嚎啕大哭,哭聲直傳到樓梯處都清晰可聞——那兒擠滿了湊熱鬧的女眷,不敢貿然闖入席間,卻對席上發生的事都好奇極了。
裴叔夜見徐妙雪鬧得厲害、不依不撓,只好硬著頭皮對康老爺揖了一禮:“康大人,裴某入港時曾親自查驗,畫作完好無損地收在匣中,之后便交由小廝暫存于海寶室。方才酒過三巡,琴山將畫取來,卻發現畫匣已空。”
他環視四周,聲音漸沉:“如意港四面環水,唯有一座石堤與岸相連。除裴某中途離席接內子外,未曾有人離開宴席。此畫干系甚大,必仍在島上,懇請康大人下令封鎖全島,仔細搜查。”
按官階算,裴叔夜是康家老爺的上級,他如此要求,哪敢不應?
這下動靜徹底鬧大了。
鄭桐臉上堆著圓滑的笑意,提酒來敬:“裴六奶奶且寬心,康大人明察秋毫,定能為您尋回畫作——何須如此憂心?”
裴叔夜神色凝重地接過酒盞,代徐妙雪一飲而盡:“承鄭老板吉言。”
鄭桐眼珠一轉,故作關切道:“不知六奶奶這畫……是賣與了哪位雅士?”
“不過是個深居簡出的收藏家,”徐妙雪撇撇嘴,語氣不耐,“聽說是告老還鄉的……”
她突然收住話頭,警惕地瞥了鄭桐一眼,“姓甚名誰不便多說,橫豎是個舍得花銀子的主。”
鄭桐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杯沿,眼底精光一閃而逝。
徐妙雪與裴叔夜悄然對了個眼神——魚已咬鉤。
今日這出戲,就是唱給鄭桐看的。
這如意港上珍寶如云,縱是李唐真跡也未必能獨占鰲頭。要讓一幅畫在眾星璀璨中脫穎而出,又要不動聲色地透露其待售的消息——還有比當眾大鬧一場更直接的法子么?
世人總是如此,對唾手可得之物視若無睹,卻對失而復得的珍寶趨之若鶩。待這幅畫“歷盡波折”重回眾人視線時,它便注定要成為今夜宴席上最耀眼的明珠。
只可惜——這幅畫馬上就要“易主”了。
可以想見鄭桐此刻必定坐立難安,懊悔未能借著與裴家的交情捷足先登。這份焦灼會蠶食他大半的戒心,而這份遲來一步的遺憾,更會將他的心理價位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徐妙雪眼底閃過一絲玩味,她精心設計的這場戲的每一個轉折,都恰到好處地撩撥著鄭桐那顆汲汲營營的心。
鄭桐今日剛栽了個大跟頭,鹽務官司纏身,又受四明公義子馮恭用的\"指點\",此刻正焦頭爛額地想要挽回顏面。鄭桐太渴望被那個高高在上的貴族圈子接納了,他迫切地需要證明,鄭家賣多少鹽、賺多少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用銀子也買不來的——家族的底蘊與體面。有了這樣東西,他便不需要像陰溝里的臭魚一樣掙扎了,那些世家大族們自會為他辯經,因為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那些在小圈子里秘而不宣的金石字畫,要么是世代書香門第的傳家之寶,要么是海上巨賈機緣巧合從異域帶回的稀世珍品。鄭桐為這樣一件能令四座皆驚的寶物輾轉反側了小半年。若能將其獻予范家籌建中的\"天一閣\",鄭家的門楣便能鍍上一層金燦燦的文雅光澤。
徐妙雪正是掐準了鄭桐這份近乎病態的渴望,才布下這局。此刻她氣定神閑地等待著,只待那幅畫\"意外\"重現時,滿座嘩然的驚嘆聲——既能坐實她商賈千金的身價,又能在鄭桐心頭燃起更熾熱的欲火。
然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盤算。一名士兵匆匆奔上樓來,咚咚的腳步聲在木梯上回蕩,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康老爺迫不及待地問:“可是找到畫了?”
他帶來的卻不是預期的消息,而是一個令人猝不及防的意外——
“康大人,諸位老爺,望海樓頂……似乎有位女子……想要跳樓……”
徐妙雪心頭一震,下意識看向裴叔夜,卻見他同樣眉頭緊鎖,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這顯然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此刻,望海樓頂。
一輪慘白的孤月懸在墨色天幕中,清冷的月光如霜般傾瀉而下,將樓閣飛檐鍍上一層凄清的銀輝。
鄭意書單薄的身影立在最高處的欄桿外,夜風獵獵,卷起她素白的衣裙,宛如一只振翅欲飛的鶴。她的發絲在風中凌亂飛舞,寬大的衣袖灌滿了風,鼓蕩如帆,仿佛下一刻就要隨風而去。
樓下的人群漸漸騷動起來,火把的光亮星星點點地匯聚,卻照不亮她所在的那片孤絕高處。她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那樣渺小,又那樣決絕,仿佛與這塵世只剩最后一縷脆弱的聯系。
夜風送來遠處海浪的嗚咽,與樓下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交織在一起。鄭意書卻只是靜靜地望著遠處的海面,月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