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青銅巨鐘在潮聲中轟然震響,聲浪如實質般在海面上層層蕩開。鐘聲余韻未散,寶船上的絲竹驟歇,取而代之的是海水池中驟然掀起的驚濤——原來是海水池中的機關催動,波濤翻涌如真海,浪花拍打在連廊上發出陣陣潮響。
賓客們紛紛涌向欄桿。只見十二名赤膊力士推著一艘精銅小舟破浪而來,舟上鐵鑄的倭寇像猙獰可怖。為首力士一聲暴喝,重錘砸落,鐵鏈如巨蟒般絞碎銅舟。倭像在浪濤中四分五裂,緩緩沉入幽深池底。
幾乎同時,八方花窗齊齊洞開。海風呼嘯而入,數百盞鮫綃燈劇烈搖曳。燈影投在四壁,竟現出泣帆之變、陳三復被俘之景。細看才知,燈罩內層以極細金線繡了連環畫,光影流轉間,儼然一場無聲的海戰大戲。
滿座嘩然,喝彩聲震耳欲聾。
而一簾之隔的后臺,徐妙雪被人逼到了角落。
徐妙雪討好地笑道:“六爺,我剛準備去找你呢?!?/p>
一邊說著,徐妙雪抬手準備掀開冪籬,好讓裴叔夜看清自已忠誠且真心的表情。
裴叔夜卻一把扣住了徐妙雪的手腕,阻止她掀開冪籬。
“找我?找我做什么?不應該去找你家官人嗎?”
“官人”二字咬得極重,陰陽怪氣。
他掌心滾燙,灼得她心尖發顫。徐妙雪刺痛般想收回自已的手,但裴叔夜不讓,兩人拉扯間碰到了擺放道具的桌子,木桌在地上刮出刺耳銳響。外頭恰是鼓樂齊鳴,將這場隱秘的角力盡數吞沒。
徐妙雪緊張地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屏住,而頭上冪籬的輕紗劇烈晃動,卻始終阻隔在兩人的眼神之間。
似看清了,卻又看不清。
徐妙雪見這架勢祖宗還沒消氣,軟了姿態,另一只手輕輕覆上裴叔夜的手背,指尖討好地摩挲著他的骨節,聲音軟得能滴出水來:“六爺,你就別玩了,我是誰,你心里還不清楚嗎?”
“你是誰?”裴叔夜不為所動。
她嬉皮笑臉道:“我是徐妙雪啊。”
“再回答一遍——你是誰。”
徐妙雪對上裴叔夜那雙極具侵略性的眼睛,漆黑的瞳仁像是浸滿夜色的刀刃,她突然懂了。
“我是你的夫人?!?/p>
果然,這句話是裴叔夜愛聽的,他手上的力氣松了松。
“那你為何要去做別人的如夫人?”
“我是個騙子呀六爺。張大人虔誠來求我合作,給我好處,有錢不賺忘八端啊,況且我做這事可不是只為了自已,也為了六爺你好。那如夫人就是劇情需要,一個虛名而已——”徐妙雪盡可能嬉皮笑臉地化解裴叔夜的怒氣,“嘿嘿,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六爺你不會生氣了吧?”
“既然是為我好,”裴叔夜完全不吃這套,緩緩逼近,鼻尖幾乎碰上了她的面紗,冷冷道,“今早怎么不如實相告?”
為何不說?
徐妙雪就是鬼使神差地沒有說。
人是會趨利避害的,尤其是她這種張口就來的騙子。她不說,就是因為潛意識里知道,裴叔夜不會同意,甚至會生氣。
她在僥幸,覺得幾個時辰的事而已,裴叔夜不會知道。
可人就是怕什么來什么。他還是知道了。
他的質問很兇,可不是輕飄飄的玩笑。而徐妙雪張了張嘴,卻發現無從辯解。
若說是怕他生氣才隱瞞,豈不是明知故犯?他定會怒上加怒。
可轉念一想——她為何如此在意他的情緒?
她在怕什么?
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讓她心頭一顫,急忙掐斷了思緒。她下意識忽略了一些東西。
一些……不曾寫在契紙上,不曾宣之于口,虛無縹緲得讓她不敢深究的東西。
可她的沉默讓裴叔夜更咬牙切齒,以為她又在編織什么搪塞的理由。
裴叔夜句句緊逼:“張見堂是我的好友,你與他的謀劃卻要瞞著我,這是什么道理?”
徐妙雪本就心虛,被這連番詰問攪得思緒大亂,她逼急了,道:“你是探花郎,你事事都講道理,我為什么要講道理?——裴叔夜,你是不是對我要求太高了?橫豎我又不是你真的夫人!”
徐妙雪就是不愿意去尋找那個答案,索性反咬一口。但是在話出口的那一瞬間,她有點后悔。
她看到裴叔夜的眼里驀然空空蕩蕩,似是悵然若失。
可裴叔夜也不是一個會展現脆弱服軟的人。
她惡語相向,他也口不擇言:“一貨不賣兩家的規矩你不知道嗎?”
“貨?”徐妙雪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怎么你是把我的人生買斷了嗎?我非得事無巨細樣樣同你報備,事事聽你吩咐才行嗎?那你可得花大價錢了,我怕你傾家蕩產也買不起我——裴大人。”
裴叔夜冷笑:“不知輕重!你我在一條船上,你出去冒險不知會我,惹出事了都沒人幫你擦屁股!”
“我怎么就惹出事了?”
“就憑這層薄紗?”裴叔夜猛地扯了扯她的冪籬,“若海風掀了面紗,若被人認出容貌,外人怎么看堂堂裴六奶奶成了張御史的如夫人?你這個騙子的身份還保得住嗎?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會功虧一簣!這節骨眼上出岔子,你想過后果嗎?”
“那不是沒被發現嗎?”徐妙雪嘴硬道,“裴叔夜,我去幫張見堂這個忙,也是在幫你呀,他徹查鄭家,那你的嫌疑也能被洗清,這不好嗎?”
一個在狡辯,胡攪蠻纏,一個在詭辯,強詞奪理。
“哼——我需要他幫我嗎?在你眼里我就這點本事?”
這又不知刺激到了裴叔夜什么點,他拔高的聲音嚇得徐妙雪差點魂飛魄散——外頭樂聲恰在此刻轉低,顯得他的聲音格外清晰。
噓——徐妙雪慌忙捂住他的嘴,掌心觸到他緊抿的唇線,滾燙的溫度讓她指尖一顫。
戲臺上的人影在幕布上翩躚,光影掠過兩人近在咫尺的面龐,劍拔弩張的氣氛不知為何陡然消散,只余彼此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徐妙雪是個識時務的人,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她是昏了頭了才要跟他計較。
她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哀求:“是是是,六爺你最厲害,是我考慮不周。但你小聲點好不好?我現在這副打扮,若是被外頭人聽見瞧見怎么辦?——你不能這么小氣吧?你要以大局為重啊。”
扯了那朦朧的輕紗,裴叔夜終于看清了她明亮的眼睛。
這是一雙世間絕無僅有的眼眸,眸色清亮如秋水,似流轉著無辜少女的靈動,又藏著幾分世故的狡黠。他忍不住想——還有別人這樣近地看過這雙眼睛嗎?有人曾擁有過這些生動的情愫嗎?
這樣美麗的珍寶,叫人忍不住想要據為已有,好叫她永遠只望著自已一人。
但這不可能,她不屬于任何人。
這沒有心的女人,她怎么能說——他不能這么小氣吧?
明明她是他的夫人,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兩個人,為什么搞得好像他們成了見不得光的人,他憑什么不能小氣?
裴叔夜喉結滾動,突然發了狠道:“我小氣又如何?你知道我不是君子?!?/p>
“——我不僅小氣,我的手還不太穩?!?/p>
徐妙雪順著裴叔夜的手仰頭望去,他竟抓到了綁幕布的繩索——只要他一用力,幕布便會隨之落下,那他們就會暴露在滿樓賓客的眾目睽睽之下。
入如意港的時候,許多人都看到了張見堂帶了一位如夫人,而如夫人進了休息室,結果這如夫人長了徐妙雪的臉,還與裴叔夜待在一起——這可怎么說得清?那徐妙雪的身份就全玩砸了!
裴叔夜捏到了徐妙雪的七寸,冷聲道:“你既喜歡冒險,那我陪你一起?!?/p>
似是站在懸崖邊,同歸于盡的威脅。
“不要!”
徐妙雪揚手想去抓裴叔夜的手臂,急得半個人幾乎傾身撲了上去。
隔著幾層柔軟輕薄的衣衫,滾燙的心跳貼在一起,和著戲臺上的鼓點,轟隆轟隆。戲臺上紛亂的腳步聲近在咫尺,滿堂喝彩聲像是已在弦上的箭,若叫它們找到目標——立刻萬箭齊發。
徐妙雪慌了,語無倫次:“是我錯了,你,你別沖動——你這樣做,我們不是功虧一簣了?!?/p>
他歪了歪頭,竟還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言語中竟是破罐子破摔的輕松:“徐妙雪,你不是有很多生意嗎?在我這兒玩砸了,你還可以去找別人不是嗎?咱們的計劃落空了算得了什么?”
“我怕了你了行吧?”徐妙雪都快哭了,“你瘋了吧!你這不是損人不利已嗎?”
是的,瘋了。
裴叔夜的一生都在追求那些有意義的問題,都在步步為營,趨利避害。
那些有意義的事情自會有正確的答案,可這混亂的一秒,這令人心臟狂跳的危險的一秒,竟讓他此刻沉淪了。
當你想毀滅一個人,是恨;當你想拯救一個人,是愛;可當你一同與她站在懸崖邊上,由你來決定往前還是往后,可你只想與她同歸于盡——那是什么?
是什么?
樂聲逐漸停息,喝彩聲也在消退。一場大戲即將謝幕,還有誰要粉墨登場?
裴叔夜似笑非笑,漆黑的眼里卻是無盡的寂寥:“徐妙雪,你要知道——這獨木橋上,只有我們,不能有其他人。”
徐妙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這是威脅嗎?從獨木橋上摔下來,她會墜入萬丈深淵,而他不過只是沾濕衣袍,換一身衣裳便無事了。
只要他一用力,幕布落下,她就完了。他能隨手就毀了她謀劃的一切。
“我知道!不會再有下次了!不會有別人了!你先松手,我們找個別的地方好好談?!?/p>
“你搪塞我?!?/p>
“我沒有!”
“你這人啊,記吃不記打,”裴叔夜慢條斯理,“可是一個人的運氣不會總那么好。你不是僥幸不會出事嗎?那我來讓你長長記性,就讓所有人都看看——張見堂大人的如夫人是何真容——”
裴叔夜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堵了回去。
徐妙雪踮起腳,走投無路地用唇封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