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嘉靖二十七年的春天。
如意港上來了一個高貴的佛郎機貴族,金發碧眼,名喚費爾南多,祖上據說是葡國親王。他向往神秘的東方古國,執意要出海遠行,到達東方時偏巧趕上小女兒降生,聽聞寧波府十里紅妝的婚俗,于是他癡了心地要按大明婚俗為女兒備一份嫁妝。
這癡人碰上了另一個癡人——
徐妙雪的父親徐恭是定海縣沙頭岙村人,他是個遠近聞名的巧手匠人,做骨木鑲嵌的手藝在寧波府都傳過名號。陳三復帶著費爾南多來到他的作坊,徐恭一口答應下這單生意。
“費兄且看——”徐恭年過不惑,卻跟孩子似的手舞足蹈,拿著塊石頭便在石灰墻上比劃,“一架泥金彩漆千工床刻百子千孫,一座骨木鑲嵌萬工轎雕百鳥朝鳳,再來越窯青瓷配松鶴延年盞,金銀彩繡霞帔綴螺鈿珍珠冠!屏風就用紫檀木雕花,子孫桶用朱漆描金的工藝——這廂再添十口紅木箱籠,金絲楠木鎖、鏨花銅鉸鏈,壓箱底的元寶摞得鐺鐺響!這般十里紅妝的排場,方顯貴府千金鳳凰出巢、日月同輝的氣派!”
他說這話時眼中有火,一半是為知音,另一半卻燒著野望。
他想讓那些城邦里的貴族都看看東方的瑰麗器皿,他要在這世界的另一個角落留下他的匠心,千秋萬代地傳下去。
就這樣,兩百匠人窩在小作坊里趕工,鑿子聲伴著潮漲潮落響了整整兩冬。徐恭親自設計每件嫁妝,夜夜挑燈畫稿,手指被刻刀磨得血肉模糊,卻仿佛不知疲憊。
定金早填了木料錢,徐恭便拿祖屋作保向錢莊借印子錢,還是杯水車薪。村里人起初只當看熱鬧,可那年月,私港里銀船如鯽,多少漁戶搖身變作闊佬。眼紅的人多了,便有族人攛掇大伙湊錢入夥(huǒ)徐恭,有了利潤大家一起分。
村里人押上了百年漁獲的積蓄,連老婦人的嫁妝銀鐲都摘了下來。
陳三復的福船裝貨那日,桅桿上掛滿繡球,貨艙里疊著紅綢裹的嫁妝,霞光里恍若載走半村人性命。
偏巧撞上泣帆之變——沙頭岙的哭號聲三月未絕,徐恭消失了三天,三天后海浪沖上來一具沒了生息的尸體,留下一家老小……
“賠錢!賠錢!”
那些日子徐妙雪一睜開眼睛就聽到這樣的聲音,母親不堪欺辱連夜帶著兄長跑了,再無音訊。
徐妙雪想,以母親的能力,她只能養活一個小孩,所以她帶走了哥哥。徐妙雪一個人被留在村里,村民也不可能指望一個孤女還上錢,除了罵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想活,于是跑到外祖家磕頭,磕得血都滲進了青石板里,潑了三桶水都洗不干凈,外祖家終于礙于道義的名聲收留了她。
那一年,徐妙雪八歲。
進程家的第一晚,沒有人來搭理她,她已經一天不曾進食了,迫不得已喝了佛龕上的水,便被打了三十下手板子。她才知道原來一直有眼睛盯著她,就等著她出錯,給她個下馬威。
但那杯佛龕上的水,是徐妙雪這輩子喝過最甘甜的水。她悟出了她的生存法則——她一無所有,但她可以用承受皮肉之苦,去換所有她想要的東西。
清涼的水潤過喉頭,像母親的手撫平傷口。
徐妙雪半夢半醒地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亮了,有人將她從鹽池里抱了出來,還耐心地喂她水喝。
徐妙雪眨巴眨巴眼睛,神魂歸位,卻沒給面前的男人好臉色。
“用不著你管。”
程開綬面不改色地將話懟了回去:“怕你死了,影響我考科舉。”
他嘴上沒好氣,手上卻小心地打開一旁捂得嚴嚴實實的布包,掏出一只熱騰騰的肉包遞給徐妙雪。
“我真是欠你的。”口吻無奈,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
也是奇怪了,程開綬是程家唯一一個對徐妙雪好的人,但他們兩人從來不會好好說話,在外人看來甚至還有些水火不容。
徐妙雪不跟食物過不去,一把兇巴巴地接過來,小口小口地啃著,一點食物入了腹,四肢百骸的力氣才慢慢歸攏。
“你還不走?要是被你娘看到,遭殃的又是我。”見程開綬還留著,徐妙雪白了他一眼。
“昨晚……”程開綬有些遲疑,但還是忍不住發問,“你去哪了?”
“跟你有什么關系?”
“你母親和你兄長陸續有寄錢回沙頭岙還錢,前陣子更是寄了一筆數百兩的銀子——”程開綬板著臉肅然道。
“對啊,那咋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他們有辦法寄錢,卻不給家里來一點音訊問問你的情況。”
徐妙雪突然啞然。
“這些錢,都是你以他們的名義寄的吧?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想起什么?”徐妙雪莫名其妙。
程開綬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緊接著他繼續理直氣壯地質問:“你是怎么賺到那么多錢的?”
徐妙雪咬完了最后一口包子,懶洋洋地回答:“一個女人還能怎么賺錢?”
程開綬重重地呼吸著,似乎有些生氣。但他是個很有教養的人——也不知道賈氏這種潑辣的女人,是怎么教出這般知禮節的兒子,他沒有多余過激的話,只是盯著徐妙雪,仿佛要在她臉上鑿出個窟窿來。
徐妙雪被看得有些心虛了,抬手到他的布包里亂翻。
“沒吃飽,還有嗎?”
“徐妙雪,你真是個混蛋。”程開綬不為所動,還是那樣看著她。
他是這個世上為數不多了解徐妙雪的人,他聽得出來她的謊話和真話。
他知道她就是習慣性說難聽的話刺他,她討厭別人關心自已。她有一身的刺,刺并非天生長在她身上,而是硬生生扎進她的血肉中,傷害別人,也讓她自已鮮血淋漓。可她只有這樣的武器。
程家沒有善待她,所以她以牙還牙,對程家所有人都尖酸刻薄,她要這樣張牙舞爪地保護自已。
他本該習慣了,可他此刻還是抑制不住很生氣。氣她這樣漫不經心,氣她將這樣的混賬話掛在嘴邊。
她偏偏還火上澆油:“對,我是混蛋,你別管我了。”
他終于被激得失了風度:“徐妙雪,你到底在外面做什么?賺錢是那么容易的嗎?你別把命搭進去!這么多年了,沙頭岙沒有人要逼你還錢!”
“可我想回家!”徐妙雪吼了回去。
她很久沒有提到“家”這個字眼了。她以為自已是說不出口的,此時意外地脫口而出,眼里竟盈起要落不落的淚,她緊緊咬著后槽牙,極力忍著澎湃的情緒。
“只要我還完了債,娘和哥哥就不用躲在外面了,我們就能團圓,就能光明正大地祭奠爹爹——他究竟做錯了什么,要落得個曝尸野外的下場?”
程開綬是個滿腹經綸的書生,彈指間能揮毫潑墨作就一篇篇漂亮的文章,但這一刻,他胸中空空蕩蕩,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徐恭究竟做錯了什么?他是這么勤勞的一個匠人,行善積德,兢兢業業,怎么會落得這樣家破人亡的下場呢?
自古以來,天道酬勤都是這片土地之上的真理。
但這個詞更像是一個美好的騙局,一代一代的人們心甘情愿地為它耕耘,可他們至死才明白,只有天道酬勤的人才會被看見,一遍遍驗證這個道理的人僅是少數。那些用盡所有努力也得不到善終的人,在一句句天災人禍、陰差陽錯的惋惜里被淹沒。
他看著徐妙雪,已過及笄之年的姑娘,身子卻一點都不見豐腴,還是瘦瘦巴巴跟個竹竿似的,別扭地擰在一起,不過這張臉是眉清目秀、神采飛揚的,像是春風吹又生的野草,瞧不出一點苦相。
若長在安寧之家,就算不是大家閨秀,也得是個十里八鄉爭著上門提親的小家碧玉。
可如今的光景,連個愿意出彩禮聘她的都沒有,生怕沾上她家的晦氣。
泣帆之變是陳三復與明廷的大戰,而在這史書濃墨重彩的一筆之下,無人注意處有個小小的家庭命運也因此顛覆。
過了許久,他才干澀地開口道:“你再等等我,等我中舉,入了仕,就能幫你了——這些不該你一個人扛。”
“佩青——我的生活已經完了。”她無悲無喜地看著他。
佩青是程開綬的字。這是他們之間的一種信號,很多時候他們都會精準戳著對方的痛點冷嘲熱諷,看誰先氣得跳腳誰就輸了,但在一些很偶爾的時候,他們能做片刻交心的朋友,而在這種時刻里,徐妙雪會喊他的字。
“我爛命一條,干什么都無所謂,你還有大好前程——茍富貴勿相忘就行。”
三言兩語之間,徐妙雪又戴上了那張沒心沒肺的面具。
“那你就別做什么冒險的事連累我,”程開綬板著臉,語氣卻是連他自已都沒察覺到的懇求。
徐妙雪嘿嘿一笑:“你放心,史書上還沒有過被誅九族的女人。”
程開綬可一點都輕松不起來:“徐妙雪,你別破罐子破摔,欠著那么多的銀錢,縱是要還,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是啊,是得慢慢還,我本來是這么打算的,但……”她眼波流轉,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如果我爹當年做的那批貨還在呢?”
“你在說什么胡話?當年泣帆之變,堆在如意港碼頭的貨全被一把火燒了干凈。”
“我只是說如果——如果那批貨還在,運到佛朗機國,完成我爹的那樁生意,那我的好日子是不是要來了?……佩青,我一直覺得這些年我有點倒霉,是不是我爹他怨氣未散?要是讓他了了心愿,他該投胎投胎去——”
“徐妙雪!”程開綬忍無可忍——她一個小姑娘,怎么滿嘴都是這些大逆不道的混賬話?分明是抱著想幫父親完成遺愿的好心,說出口的話卻是這么不中聽。
他有時候就跟個老媽子似的,苦口婆心:“你踏踏實實過日子比什么都強。我娘那邊我去想辦法,只要你別招惹她,就不會有事。”
徐妙雪笑笑,不置可否地站起身。
程開綬恍惚看到她眼里似乎有一種不屬于少女的殺氣和決心,但那神情只是一瞬而逝。
“你去哪?你的傷都還沒上藥!”
徐妙雪歪歪腦袋,吊兒郎當:“表哥,外面的世界太危險了,大人的事情別問了,回你娘那吃奶去吧。”
徐妙雪揮揮手離開鹽池。
程開綬被懟得沮喪又無語,怔愣一下才匆匆起身跟上去,可一出門,哪里還見得到徐妙雪的影子?
就跟條泥鰍似的。
程開綬嘆了口氣。他從來也管不住自已這個讓人頭疼的表妹。
他的方式素來很縱容。可他母親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