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歲幾乎是半倚在那位身著深青色官袍的年輕官員身上,才勉強支撐著走出了宏偉的宮門。
殿外刺眼的陽光讓他一陣眩暈,腳下漢白玉的臺階仿佛在晃動,他不得不停下腳步,閉眼緩了緩那如同潮水般涌上的虛弱和惡心。
“陳大人,您當真無礙嗎?”
年輕官員的聲音充滿了真切的擔憂,他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下姿勢,讓陳歲能靠得更省力些:“下官瞧您臉色,比在殿上時更差了,要不……我們先在值房歇息片刻,等太醫來了再說?”
陳歲艱難地搖了搖頭,喉嚨干澀得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勉強擠出一點氣音:“無……無妨……”
就在這時,幾位品級稍高,身著緋色或紫色官袍的官員也從后面走了過來。
其中一位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的老者放緩了腳步,看向陳歲,眉頭微蹙:“陳侍郎?這是……”
攙扶著陳歲的年輕官員連忙躬身行禮:“下官見過姜尚書,陳大人他……似是操勞過度。”
陳歲恍惚著抬起頭來,看清那老頭的面貌后,一連串的記憶便在腦海里迅速涌現。
姜尚書,姜無病。
乃是禮部尚書,他的頂頭上司。
這位老者早年曾任北境知州,年輕時也是個傳奇人物。
彼時北境連年洪澇,瘟疫橫行,尸骸遍野,民生凋敝至此,就在這人間地獄般的絕境中,姜無病挺身而出,非但未曾棄城而逃,反而散盡家財以為表率,親自奔走,籌集錢糧藥材。
更不顧自身安危,深入疫區撫恤災民調度救治。
其心至誠,其行至堅。
竟使得那般大災大疫之下,北境蒼州死者不足萬一!
災厄過后,蒼州百姓感念其活命之恩,自發為其立起長生牌位,日夜供奉,香火不絕。
因其名“無病”,百姓便尊稱其為“百姓無病公”,紀念其功績。
如今這位傳奇人物目光如炬,在陳歲蒼白如紙的臉上停留片刻,語氣緩和了些許,帶著長輩對看重的晚輩的關切:“可是為了‘天降神木’與‘渾天儀’校驗之事,連日操勞所致?此事雖關乎社稷,但身體才是根本,歲之還是切莫太過殫精竭慮……”
天降神木?
渾天儀?
陳歲腦海中閃過一抹隱隱約約的印象,似乎確有此事。
月余前,有神木自天而降,日長一尺,短短一月便高蓋王城,人人稱頌其為祥瑞,燧帝亦欲舉行大典,命他處理此事……
不對……
好像是自王城天降神木后,東海泛濫倒灌,河水帶腥渾濁不堪;北境瘟疫橫行,麥谷枯死赤地大旱;西涼天現極夜,孩童夭折陰兵過境;南疆地震不斷,妖獸發狂食人禍亂。
不對不對……
如今的大燧王朝雖禍亂層出不窮,但各地賑災,并未鬧出太大的亂子,就連那些修煉門派……
等等,他記得……
距離天降神木已經過去六年有余,燧帝行事越發瘋狂,斬殺的修士甚至足以壘成一座與王城城墻等高的京觀。
腦海里像是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在彼此沖撞,給他的信息格外矛盾,讓他分不清哪個才是真的。
陳歲伸手按著額頭,輕輕晃了晃,微微行了一禮,聲音嘶啞地應道:“謝……王尚書關懷……下官,慚愧……”
另一位身材微胖,面帶和氣的官員也湊了過來,他是禮部的某位侍郎,與陳歲也算相識,接口道:“姜尚書所言極是,陳侍郎年輕有為,深得陛下信重,此番‘神木’現世,祥瑞彰顯,后續的儀典祭告等一應事宜,怕是還要多多倚仗陳侍郎呢,萬望保重身體才是。”
然而,陳歲只覺得那些話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夾雜在嗡嗡的耳鳴聲中,聽不真切,更無法理解其中的深意。
姜尚書見狀,嘆了口氣,對那年輕官員吩咐道:“好生照料陳侍郎回府,若太醫診斷有何需要,可隨時來稟。”
他又看向陳歲,語氣鄭重了幾分:“神木之事,關乎國運,陛下甚為關切,你且好生將養,待身體好轉,諸多細節還需你來主持。”
正當陳歲被這接連不斷,信息量巨大卻又無法理解的關懷與囑托壓得喘不過氣時。
一名身著暗紅色內侍服色,面容白凈,氣質沉穩的中年人無聲無息地穿過人群,來到了近前。
他先是向王尚書等幾位高官微微躬身示意,態度不卑不亢,隨后目光便落在了被攙扶著的陳歲身上,快步上前,行了一禮,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陳大人,長公主殿下聽聞大人御前身體欠安,心中甚是掛念,特命奴婢前來,請大人過府一敘。”
“殿下已吩咐下去,府中備有幽靜廂房與精通脈理的太醫,定能為大人仔細診治,也好讓殿下安心。”
“長公主殿下?”
這個稱謂讓周圍幾位官員神色都微微一動。
姜尚書撫須的手頓了頓,眼神中閃過一絲了然與復雜。
那位禮部侍郎臉上的笑容則收斂了些,目光在陳歲和那內侍之間逡巡,帶著揣測。
陳歲只覺得“長公主”這三個字,如同一道微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混亂的意識深處,帶來一陣莫名的悸動,這與面對龍椅上那位皇帝時的全然陌生和疏離感截然不同。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那內侍見陳歲只是怔忡不語,并未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待著,姿態恭敬卻自帶一股源于其主人權勢的底氣。
旁邊的年輕官員有些無措地看向陳歲,又看看幾位上官,不知該如何是好。
姜尚書沉吟片刻,開口道:“既然是長公主殿下美意,陳侍郎你便去吧,殿下府上的太醫,醫術自是極好的,好生休養,莫要辜負了殿下關懷。”
他的話語中,似乎別有深意。
但陳歲在一片茫然與身體極度的不適中,根本無力去分析其深意,只是抬眼看著那位氣度不凡的內侍。
他感覺自己就像狂濤中的一葉扁舟,被無形的力量推搡著,完全無法自主。
他張了張嘴,最終,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有勞中官……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