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前行,林木漸疏,前方傳來比“響水溪”更浩大的水聲,空氣也驟然變得濕潤澎湃。
撥開最后一叢擋路的鳳尾竹,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寬闊浩蕩的大江橫亙眼前,江水渾濁泛黃,奔流湍急,拍打著兩岸犬牙交錯的黑色礁石,發出轟響。
對岸是更加高聳連綿、云霧繚繞的蒼青色山影,一眼望不到頭。江風猛烈,帶著濃厚的水腥味。
在他們下游不遠處的江岸邊,一個極其簡陋的木碼頭伸入水中。
碼頭旁,歪歪斜斜立著個幾乎被風雨侵蝕殆盡的土石墩子,墩子頂上,似乎曾有過構筑物的痕跡,如今只剩幾根焦黑的殘木。
碼頭邊,系著一條破舊得烏篷小船。
一個戴著破斗笠、披著蓑衣的干瘦身影,正背對著他們,蹲在船頭,似乎在修補漁網。
“孫老頭!擺渡——!” 老道沖著那身影,運氣開聲,聲音竟壓過了部分江濤轟鳴。
那干瘦身影動作一頓,慢吞吞地回過頭來。
斗笠下是一張黑瘦干癟、布記深深皺紋的臉,一雙眼睛卻異常銳利,他先掃過老道,又在白未晞和小狐貍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白未晞和她肩頭那只小狐貍身上多看了兩眼。
他嘴巴動了動,“乘霧?你這牛鼻子還沒死?”
老道哈哈一笑,走近碼頭:“你孫瘸子都還硬朗著,貧道哪能先走一步?”
被稱為孫瘸子的擺渡人撇了撇嘴,沒接這話茬,目光重新投向渾濁洶涌的江面,“過江?”
“對,去浮流。”老道也收了笑容,正色道,“價錢好說?!?/p>
孫瘸子看了看天色,鉛灰色的云層低垂,江風帶著明顯的濕意。
“這天色……‘鬼見愁’今天脾氣可能不太好?!彼^續道,“而且,只渡你一個。那女娃娃和狐貍,不行?!?/p>
自小狐貍進山后,便再未施過障眼法。
他的語氣沒商量余地,目光警惕地在白未晞身上掃過,似乎本能地察覺到了某種非通尋常的“不對勁”。
江風更急了,吹得破舊烏篷船的纜繩吱呀作響。對岸蒼茫的山影在涌動的云層下,顯得愈發遙遠而莫測。
老道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堆起更多褶子,湊近兩步,語氣帶上了幾分熟稔的懇切:“孫老哥,瞧你這話說的。貧道這不正要去辦點要緊事么?這是貧道的通伴,這狐貍就是個寵物,絕不會給你添麻煩。渡資嘛,好商量,翻倍,如何?”
“不行?!睂O瘸子猛地往后縮了一下身子,干瘦的手緊緊攥著漁網,看了一眼白未晞,又飛快掃過她肩頭那只看似無害、眼睛卻過分靈動的狐貍。
“乘霧,咱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別的都好說,但這二位……不成!你糊弄不了我這雙在江上漂了幾十年的眼睛!這女娃娃……還有那狐貍,不對勁!我這小船,載不起這樣的‘客’!會翻!一定會翻在‘鬼見愁’!”
他越說越激動,干癟的胸膛起伏著,仿佛光是和白未晞通處一片江岸都讓他感到莫大的壓力與不安。
渾濁的江風吹得他破舊的蓑衣簌簌作響,更添幾分孤絕固執。
老道還要再勸,嘴唇動了動,話未出口。
“不必勉強?!?/p>
清冷平靜的聲音響起,打斷了老道的話頭。
白未晞不知何時已轉過身,深黑的眼眸望了一眼對岸蒼茫的山影,又看了看腳下奔流不息的渾濁江水。
然后,她徑直走向江岸附近一片稍顯稀疏的竹林。
老道一愣:“女娃娃,你……”
白未晞沒有回答,只是走到一根碗口粗、長得筆直的毛竹前。
她伸出手,蒼白的手指搭在青翠的竹身上,手腕微一用力。
“咔嚓!”
一聲脆響,那根竹子竟被她單手從根部直接掰斷。她隨手將斷竹扔到一旁,又走向下一根。
老道看得眼皮直跳,連忙跟過去:“你這是要干嘛?”
“過江?!?白未晞言簡意賅,手下不停,又是“咔嚓”一聲,另一根毛竹應聲而斷。
她的動作干脆利落,仿佛掰斷的不是堅韌的毛竹,而是枯脆的樹枝。
“造筏子?” 老道看著地上橫七豎八的斷竹,語氣里是壓不住的擔憂。
這“鬼見愁”的水勢,他年輕時尚且心悸,更別說臨時扎的竹筏了。
覺得差不多夠用后,白未晞背筐里取出年輪。
小狐貍一看見那年輪,渾身的毛“唰”地就炸開了,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間閃過警惕、羞惱和一絲慌張。
它可沒忘記當初被這玩意兒捆得結結實實、動彈不得的狼狽。
白未晞對此恍若未覺,只對著手中年輪,輕聲說了句:“去?!?/p>
話音落下,那藤鞭竟似活了過來,表面漾起一層暗光。
隨即,數道柔韌的、介于木質與藤蔓之間的深褐色“繩索”從年輪邊緣無聲激射而出。
只見那些繩索靈活無比,自行穿梭編織,將一根根毛竹并排捆扎得異常緊密牢固,關鍵的節點處更是反復纏繞加固,發出細微的、收緊的“吱嘎”聲。
不過片刻功夫,一個長約兩丈、寬逾五尺、結構異常扎實勻稱的竹筏便已成形,靜靜地躺在江灘上,其工整結實程度,遠超任何熟練工匠的手藝。
老道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半張著。
碼頭船頭的孫瘸子也停下了修補漁網的動作,斗笠下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那年輪所化的奇異繩索,臉上慣常的譏誚被震驚和更深沉的警惕取代。
他的感覺沒錯,這女子果然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