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形制精巧卻透著幾分蕭索的閣樓,檐角掛著的銅鈴紋絲不動,連夜風都似繞著它走。
“謝娘子,隨老身來。”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卻不知為何,比之前少了幾分刻板,多了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提燈丫鬟率先一步,燈籠的光暈在腳下鋪開,照亮了通往閣樓的木階。
空氣中那股陳舊的灰塵味里,忽然混入了一縷極淡的、似有若無的冷香。
謝令儀攥緊了手中的木尺,心頭那股不安又翻涌上來。
這閣樓太靜了,靜得能聽見自已的心跳聲,與方才府中一路的死寂不同,這里的靜帶著一種刻意的壓抑,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牢牢鎖在這方寸之地。
老嬤嬤推開了閣樓的木門,屋內點著幾盞嵌在壁龕里的銀燈,燈光是淡淡的青白色,不似油燈那般溫暖,反倒將屋內照得一片清寒,連影子都透著幾分詭異的淡薄。
就在謝令儀抬腳跨入門檻的瞬間,身后的春桃忽然抬起了頭。
她先前一直低著的臉上,竟綻開了一抹極溫柔的笑容,眼角眉梢都帶著真切的暖意,與方才那個低眉順眼、近乎木訥的小丫鬟判若兩人。
而身旁的老嬤嬤,臉上的刻板也瞬間消融,原本渾濁的眼神變得清亮起來,看向屋內的目光里,滿是疼惜與慈愛,連嘴角都不自覺地向上彎著。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謝令儀心頭一凜,腳步下意識地頓住了。
“小姐,我們回來了。”老嬤嬤的聲音溫和,與方才在門外的語調截然不同。
春桃也跟著脆生生地喊道:“小姐,謝娘子給您請來了!”
屋內的陳設簡潔卻不失雅致,靠窗放著一張雕花拔步床,掛著素色的紗帳,帳子輕輕晃動著,卻不見有風。
屏風后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隨后,一個身著月白色襦裙的少女走了出來。
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身形纖細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肌膚蒼白不見半點血色,像是從未見過天光的瓷娃娃。
她的眉眼生得極美,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天然的嬌憨,只是那雙眼睛,瞳孔顏色比常人淺了些,她便是李昭玥。
李昭玥的目光直直落在謝令儀身上,臉上立刻露出了急切又欣喜的神情,腳步輕快地走上前來,裙裾掃過地面,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嚴嬤嬤,春桃,這就是那位繡活做得極好的謝娘子嗎?”她的聲音軟糯清甜,只是語調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不似真人說話那般有實感。
嚴嬤嬤連忙上前扶住她,“小姐慢些,仔細腳下。正是謝娘子。”
春桃也湊在一旁,笑著點頭:“是啊小姐,咱們請到謝娘子了,您的嫁衣,定能繡得漂漂亮亮的。”
李昭玥用力點頭,眼神里滿是憧憬,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裙擺:“太好了!謝娘子,我要做最漂亮的嫁衣,紅得像天邊的霞,繡上并蒂蓮……”她語速極快,語氣里的急切幾乎要溢出來,像是怕晚了一步,這嫁衣就做不成了。
謝令儀定了定神,壓下心頭的詭異感,行了一禮:“見過李小姐。小姐放心,若是小姐信任,令儀定當盡力,將嫁衣繡得合您心意。”
“我信!我當然信!”李昭玥連忙說道,伸手想去拉謝令儀的手,指尖卻在快要碰到她的時候,微微頓了一下,像是有些猶豫。
嚴嬤嬤適時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收回手,轉而急切地問道:“謝娘子,我們現在就量體好不好?我想盡快趕出來,越快越好。”
“小姐,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嚴嬤嬤柔聲勸道,眼神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謝娘子一路辛苦,先歇歇,喝杯茶再量也不遲。”
“是啊小姐,”春桃也跟著說道,轉身想去倒茶,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看李昭玥,眼神里滿是不舍,“嫁衣要做得精細,慢工出細活,您別太著急了。”
李昭玥小嘴微撅,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執拗:“我就是著急嘛。我想早點穿上嫁衣……總之,要盡快。謝娘子,拜托你了。”
謝令儀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頭的疑慮更重了。這李小姐絲毫沒有尋常待嫁女子那般嬌羞,反而透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執念,仿佛嫁人的不是她,而是完成一件必須盡快了結的大事。
而且,她身上那股異常的寒氣,還有這屋內始終散不去的冷香,都讓謝令儀渾身不自在。
嚴嬤嬤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不動聲色地走上前一步,擋在了她的視線與李昭玥之間,笑著說道:“謝娘子,想必是一路勞頓,臉色不太好。春桃,快給謝娘子倒杯熱茶來。”
春桃應聲而去,轉身的瞬間,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不舍,有擔憂。
謝令儀強壓下心頭的驚悸,勉強笑了笑:“多謝嬤嬤關心,我無礙。既然小姐著急,那便現在量體吧,也好早些動工。”
李昭玥聞言,立刻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乖乖地站在原地,任由謝令儀拿著軟繩在她身上丈量。
她的身體很涼,軟繩碰到她肌膚的瞬間,謝令儀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指尖竄上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謝娘子,你冷嗎?”李昭玥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動作,關切地問道,“這里是不是太涼了?我習慣了,倒忘了常人可能受不了。”
“無妨,許是夜里風大。”謝令儀含糊地應著,手下加快了動作。她注意到,李昭玥的手腕細得驚人,肌膚也光滑得不像真人。
嚴嬤嬤站在一旁,眼神溫柔地看著李昭玥,嘴里輕聲說道:“我家小姐自小身子弱,見不得光,也受不得熱,常年待在屋里,肌膚嬌嫩。”
她說著,伸手撥了撥李昭玥額前的碎發,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再過些日子,嫁了人,就能有人好好照顧你了。”
提到嫁人,李昭玥的眼神亮了起來,嘴角的笑容也深了些:“是啊,嚴嬤嬤。韓郎是頂好的人,成親后他定會對我好的。”
嚴嬤嬤笑了笑,“那孩子確實不錯。”
春桃端著茶走了進來,將茶杯遞到謝令儀手中:“謝娘子,喝點熱茶暖暖身子。”茶杯是白瓷的,入手卻并不溫熱,反而帶著一絲涼意,茶水也沒有尋常熱茶的氤氳水汽,只有一股淡淡的苦澀味,像是用冷水沖泡的。
謝令儀接過茶杯,卻沒有喝,端了一會便放了下去。她看著眼前這詭異卻又透著幾分溫情的一幕,心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這李府太怪了,這李小姐太怪了,嚴嬤嬤和春桃的轉變也太怪了。她們看向李昭玥的眼神,是真切的疼愛與不舍,可這種疼愛里,卻帶著一種近乎訣別的沉重。
還有李昭玥,她明明生得那般嬌美,說話的聲音也清甜,卻總讓謝令儀覺得像是隔著一層薄冰,不真切得很。
量完體,謝令儀將尺寸仔細記在紙上,起身說道:“李小姐,尺寸已經記下了。我回去后便立刻動工,盡快將嫁衣做好。”
“真的嗎?太好了!”李昭玥開心地拍手,“謝娘子,你可一定要快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