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酒意,還有那被歲月磨蝕的、隱約的喧囂感,如同潮水般輕輕拍打著老道士昏沉的意識。
搖椅“嘎吱……嘎吱……”的聲音越來越慢,最終停了下來。他歪在椅子里,頭一點一點,沉入了夢中。
起初似乎是安寧的。有年輕的身影在晃動,有聽不真切的說話聲……但很快,色調(diào)陡然轉(zhuǎn)暗。
不再是寧和的畫面,而是某種無能為力的焦灼,是眼睜睜看著什么發(fā)生卻無法阻止的窒息感!
破碎的呼喊,決絕離去的背影,還有某種沉重得讓他靈魂都在顫栗的代價……
“不……回來……別去……” 他在夢中發(fā)出模糊的囈語,聲音含混而痛苦。
老道士身體在搖椅上不安地扭動,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雙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胸口的衣襟。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仿佛正被無形的巨石壓迫著胸腔。
就在那夢魘逐漸收緊,要將他拖入更深的黑暗時。
一只冰冷的手,悄無聲息地覆上了他的額頭。
那寒意并不刺骨,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力量。老道士渾濁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視線模糊,只隱約感覺到額頭上那片穩(wěn)定的冰涼,以及耳邊傳來壓得很低的對話:
“……沒有發(fā)熱。” 是白未晞清冷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緊接著,是那個小狐貍的,細碎、帶著看好戲的,事不關(guān)已的揶揄聲,“魘著了吧?道士也做噩夢吶!”
老道士劇烈地喘息著,混沌的意識在現(xiàn)實與虛幻的邊緣搖擺,那冰冷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錨點,將他從深不見底的噩夢中,一點點拉回現(xiàn)實的岸邊。
老道士悠悠轉(zhuǎn)醒。
額頭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他眨了眨有些干澀的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已依舊歪在那張舊搖椅里,身上不知何時被誰細心搭上了一條薄薄的舊毯子。
院中,白未晞早已練完了劍,正靜坐在石桌旁,小狐貍則不見蹤影。
宋周氏正從灶房出來,手里端著個木盆,看見他醒了,便走了過來,“道長,您醒了?這深秋時節(jié),露重的,在外頭睡著可容易染上風寒。您這年紀,還是得多當心些身子骨才是。”
老道士聞言,嘿嘿一笑,渾不在意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節(jié)發(fā)出幾聲輕響。
他一把掀開身上的薄毯,動作利落地從搖椅上站起來,甚至還故意用力跺了跺腳,拍了拍自已干瘦卻似乎挺硬朗的胸膛,嗓門洪亮:
“無妨,無妨!宋娘子放心,老夫這身子骨,硬朗得很!些許寒涼,算得了什么?當年……呃……”
他話說到一半,似乎卡住了,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快的茫然,隨即又恢復(fù)了那副混不吝的模樣,揮了揮手,“總之就是沒問題!”
他邊說邊活動著手腳,仿佛為了證明自已所言非虛,還在原地蹦跶了兩下,那寬大的舊道袍隨之晃蕩,顯得有些滑稽。
宋周氏見他這般模樣,知道勸不動,只好無奈地笑了笑,搖了搖頭,端著木盆忙活去了。
老道士停下動作,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石桌旁靜坐的白未晞,又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已的額頭。
那里似乎還縈繞著一絲驅(qū)散了噩夢魘住的冰涼。
他眼神閃爍了一下,最終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只是咂了咂嘴,嘟囔了一句“這酒勁兒還挺足”,便又晃晃悠悠地,朝著飄出飯香的灶房方向踱了過去。
灶房內(nèi),昏黃的光暈將一張小方桌籠罩。宋周氏、宋瑞、白未晞以及老道士圍坐桌前,那只被障眼法偽裝成“黑貓”的小狐貍則安靜地蜷在白未晞腳邊的軟墊上,面前放著專屬的陶碗。
宋瑞今日剛從外面忙完回來,臉上帶著些許疲憊,但眼神依舊活絡(luò)。飯桌上,主要是宋周氏在招呼,說話。
幾口熱湯下肚后,驅(qū)散了秋夜的寒意,氣氛也活絡(luò)了些。
宋周氏看著面色比前兩日紅潤些的老道士,想起一事,“道長,您看您在這兒也住下了,還不知該如何稱呼您?總是道長道長的叫著,未免有些生分。”
正細細品味一塊蒸魚的宋瑞也抬起頭,看向老道士,顯然也對這個問題有些好奇。
老道士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他抬起眼,渾濁的目光在宋周氏和宋瑞臉上掃過,又似無意地掠過安靜進食的白未晞和蜷著的“黑貓”。
“稱呼啊……” 他拖長了語調(diào),片刻后,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褪去了戲謔的平靜道:
“貧道……‘乘霧’。”
“乘霧道長。” 宋周氏微笑著點頭,覺得這道號頗有仙氣。
宋瑞則拱了拱手,語氣更顯敬重了些:“原來是乘霧道長,失敬。” 他順勢問道,“聽口音,道長似乎不是金陵本地人?不知仙鄉(xiāng)何處,在哪座寶山修行?”
乘霧道長嘿嘿一笑,重新拿起筷子,夾了顆花生米丟進嘴里,含糊道:
“云游之人,四海為家,哪有什么固定的仙鄉(xiāng)。山嘛,爬過的倒是有幾座,名字嘛……嘿,年紀大了,忘性也大,記不清嘍!”
他巧妙地避開了具體來歷,轉(zhuǎn)而指了指自已的腦袋,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將那點可能引向過往的探問,輕飄飄地擋了回去。
蜷在墊子上的“黑貓”耳朵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尾巴尖懶洋洋地掃了一下墊子,仿佛對這番含糊其辭早已習慣,甚至帶著點不屑。
宋瑞見老道士不愿多談,便也不再追問,笑著轉(zhuǎn)開話題:“道長說的是,身心自在最重要。來,您嘗嘗這菘菜,清甜得很。”
乘霧道長立刻從善如流,注意力回到了飯菜上,連連點頭:“嗯!清甜!宋娘子好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