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村里杜家的日子,在那冬日風(fēng)雪歸來的混亂與和離初定的不安后,終于緩緩駛?cè)肓诵碌能壍馈?/p>
那份沉甸甸的放妻書,被杜云雀用油紙仔細(xì)包好,藏在了箱籠最底層。
它像一道分水嶺,隔開了過往的屈辱與迷茫,也帶來了眼前最現(xiàn)實的難題,五張要吃飯的嘴,以及未來漫長的生計。
房蘭英養(yǎng)了半輩子的雞,是村里有名的好手。家里的雞婆下蛋勤,個頭也大。如今女兒帶著外孫、外孫女回來,原有的那十幾只雞便顯得捉襟見肘。
擴大家里的養(yǎng)雞規(guī)模,成了最自然、也最可行的選擇。
天氣暖和起來之后,杜川尋了些舊木料和竹竿,在自家院子?xùn)|頭,挨著墻根搭起了一個更寬敞、更牢固的雞舍。
頂上鋪了厚厚的茅草防雨,四面用細(xì)木條釘?shù)妹苊軐崒崳涣袅藥讉€通風(fēng)的窗口,還用舊漁網(wǎng)罩了一層,防著黃鼠狼和野貓。
杜云雀仿佛要將過去幾年壓抑的力氣全都使出來,她挽起袖子,跟著父親一起和泥、遞木頭,手上磨出了新繭,臉上卻多了幾分踏實的光彩。
珠珠和小寶也跟在旁邊,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用小手搬運些輕巧的茅草,雖然幫不上大忙,但那忙碌的小身影,卻讓這個一度沉寂的院落重新充滿了生機。
雞舍蓋好后,便是挑選雞苗。房蘭英拿出了壓箱底的一些銅錢和攢下的幾十個雞蛋,跟鄰村相熟的養(yǎng)雞人家換來了兩窩健壯活潑的雛雞,約莫有三四十只。
毛茸茸的小雞仔“嘰嘰喳喳”地在新雞舍里跑來跑去,啄食著撒在地上的碎米和切得極細(xì)的野菜,看得人心生歡喜。
養(yǎng)雞是細(xì)致活,更是辛苦活。天不亮,杜云雀就起身,清理雞舍,換上干凈的干草和草木灰。
白天,她要跟著母親去田間地頭挖野菜,或是去溪邊撈些水藻螺螄,回來剁碎了拌上麩皮、豆渣喂雞。
水要常換,保持潔凈。遇到天氣突變,還得及時將雞趕回舍內(nèi),生怕它們著了涼。
珠珠和小寶也成了小幫手。珠珠已經(jīng)能幫著喂雞,小寶則負(fù)責(zé)看著院門,不讓村里的狗嚇到小雞。
兩個孩子雖然偶爾還會問起爹爹,但在外祖家安定而充滿關(guān)愛的生活,以及每日與毛茸茸的小雞為伴的樂趣,漸漸撫平了他們初來時的不安。
日子在忙碌中過得飛快。小雞們褪去了絨毛,長出了硬挺的羽翅,到了夏天,便開始“咯咯噠”地報喜了。
杜家院子里產(chǎn)的雞蛋,個大、殼紅、蛋黃顏色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以前只是自家吃和送人情,如今,這些雞蛋成了這個家庭最重要的進項。
杜云雀將收獲的雞蛋小心地存放在鋪著干爽谷糠的陶罐里,每隔幾日,便由杜川挑著擔(dān)子,步行三十里到硤石鎮(zhèn)上的集市去賣。
因為雞蛋品質(zhì)好,杜川為人又實在,從不缺斤短兩,漸漸便有了幾家固定的主顧,有時是鎮(zhèn)上的小酒館,有時是幾戶殷實人家,甚至縣里一家糕餅鋪子的采買也慕名而來,定期收購。
銅錢一枚一枚地攢起來,雖然微薄,卻像涓涓細(xì)流,匯聚成了希望。
杜云雀用賣雞蛋換來的第一筆像樣的錢,給珠珠和小寶扯了幾尺細(xì)棉布,做了兩身新衣裳。看著孩子們穿上新衣時那雀躍的樣子,她覺得自已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她也給自已和爹娘添置了些必需的物什,補齊了家中短缺的鹽和燈油。每一文錢都花在刀刃上,精打細(xì)算,卻井井有條。
柳月娘、林青竹這些舊日姐妹,更是時常過來串門,有時帶一把自家種的青菜,有時送幾塊給孩子的飴糖。
日子在喂雞、拾蛋、清理雞舍的循環(huán)中平穩(wěn)流淌。杜云雀逐漸習(xí)慣了這種忙碌而踏實的生活,身體的疲憊換來的是心靈的安寧和孩子們?nèi)諠u紅潤的笑臉。
一日午后,杜云雀提著半籃子剛撿的雞蛋,準(zhǔn)備給一家要給孩子洗三的鄉(xiāng)鄰送去。路過村塾時,她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夏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村塾的院墻上,里面?zhèn)鱽砗⑼瘋兦宕嘀赡鄣恼b讀聲。
她隔著低矮的籬笆墻望進去,只見顏先生正耐心地領(lǐng)著蒙學(xué)的孩子們認(rèn)字,那些小小的身影坐得筆直,眼神專注。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些孩子中搜尋,仿佛能看到自已的珠珠和小寶也坐在其中的樣子。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心口就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一陣酸澀又滾燙的渴望。
珠珠已經(jīng)七歲了,小寶也五歲了……若是他們也能坐在這里,跟著顏先生讀書識字,明事理,該多好!
這渴望如此強烈,幾乎要沖破胸膛,可不能。
她如今吃住都在娘家,雖然拼命養(yǎng)雞,賣雞蛋的收入也剛剛夠貼補家用,讓爹娘肩上的擔(dān)子輕了少許,哪里還有余錢送兩個孩子去村塾?
那束脩、那筆墨紙硯,對她而言,是一筆想都不敢想的巨款。她已經(jīng)給年邁的父母增添了太多負(fù)擔(dān),怎么還能……怎么還能開這個口?
杜云雀攥緊了手中的籃子提手,她強迫自已移開視線。低下頭,正準(zhǔn)備快步離開這讓她心緒難平的地方。
“云雀。”
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杜云雀轉(zhuǎn)過身。白未晞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腳下的小狐貍也駐足在那里,隨著白未晞的目光看向她。
“未晞……” 杜云雀有些慌亂地垂下眼睫,試圖掩飾內(nèi)心的波瀾,“我……我正要給張秀嫂子家送雞蛋去。”
白未晞沒有接她的話,目光掃過村塾的院子,又落回到杜云雀臉上,直接問道:
“你會做什么?”
“賣蛋,錢少。”
杜云雀抬起頭,露出一絲苦笑:“是啊……攢得太慢了。可除了這個,我還能做什么呢?”
“出去看看。鎮(zhèn)子,縣城,府城。多看看,想想。”
出去看看?去鎮(zhèn)上和縣城?杜云雀晃神,她自從嫁人后,幾乎就沒出過遠門,最多就是跟著爹娘去硤石鎮(zhèn)的集市賣雞蛋。縣城,府城,那對她而言幾乎是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