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晞抱著杜云雀踏入張仲遠(yuǎn)那間飄著藥香的小院時(shí),張愈之正在檐下?lián)v藥,見到她懷中抱著一人,先是一愣,隨即放下藥杵迎了上來。
“未晞姐姐,這是……”他話音未落,目光落在杜云雀臉上,辨認(rèn)了片刻,臉色驟變,“這是……云雀姐?!”
“嗯。”白未晞應(yīng)了一聲,徑直走向內(nèi)堂,“她暈在村口。”
張愈之連忙上前幫忙引路,掀開厚厚的棉布門簾。內(nèi)堂里,張仲遠(yuǎn)正坐在火盆邊看醫(yī)書,聽到動(dòng)靜抬起頭。
當(dāng)他看到白未晞抱著一個(gè)氣息奄奄、形銷骨立的女子進(jìn)來,而那張臉赫然是多年前嫁出去的杜云雀時(shí),眉毛緊緊擰了起來。
“快,放到那邊的榻上!”張仲遠(yuǎn)立刻起身,指揮著白未晞將人安置在診榻上,上面鋪著干凈的舊褥子。
白未晞將杜云雀輕輕放下。張仲遠(yuǎn)已拿起她的手腕,三指搭上脈門,凝神細(xì)診。張愈之則熟練地端來溫水,用軟布蘸濕,小心地擦拭杜云雀臉上的污垢和冰霜。
堂內(nèi)一時(shí)寂靜,只有火盆里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
良久,張仲遠(yuǎn)松開手,又仔細(xì)查看了杜云雀的舌苔、眼瞼,再輕輕捏了捏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最終沉沉地嘆了口氣。
“是郁癥,兼氣血大虧,元?dú)夂膿p。”張仲遠(yuǎn)的聲音帶著痛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肝氣郁結(jié),橫逆犯脾,導(dǎo)致脾失健運(yùn),納差食少,加之長期憂思驚恐,暗耗心血……這是活活被‘氣’倒,被‘餓’病的!”
他看向杜云雀那張即便在昏迷中依舊緊蹙眉頭、寫滿愁苦的臉,眼中滿是憐憫:“云雀這孩子……今年也不過二十七八吧?竟突然老了這么多。她以前可是咱們青溪村頭一份的活潑丫頭,笑聲能傳出二里地去……”
就在這時(shí),院外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門簾被猛地掀開,帶著一股寒氣,杜川和房蘭英夫婦倆踉蹌著沖了進(jìn)來。
“云雀!我的云雀!” 房蘭英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瘦的皮包骨,昏迷不醒的女兒,慘叫一聲,撲到榻邊,顫抖的手想去摸女兒的臉,又怕碰碎了似的停在半空,眼淚瞬間涌了出來,“雀兒!你怎么成了這樣?!你睜開眼看看娘啊!”
杜川這個(gè)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漢子,此刻也是雙目赤紅,嘴唇哆嗦著,看著女兒了無生氣的樣子,他心中一慌,“雀兒她……她這是咋了?啊?她咋成這樣了?!”
張仲遠(yuǎn)拍了拍杜川青筋暴起的手背,語氣沉痛地將診斷又說了一遍:“……郁結(jié)于心,氣血兩虧,是長久憋悶氣惱,加上餓的……耗空了身子。”
“李家溝……李康!那個(gè)畜生!” 杜川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gè)字,額頭上青筋突突直跳,“他究竟把我閨女怎么了!我得去找他!”
就在他腳步即將踏出門檻的剎那,一雙異常有力的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
是房蘭英,杜云雀的娘親。
她臉上淚痕未干,新的淚水又不斷涌出,但眼神卻在極致的悲痛中掙扎出一絲清醒。
她雙手死死攥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他的棉襖里,聲音因哭泣而嘶啞破碎:
“他爹!不能去!你現(xiàn)在去能做啥?!打殺了那姓李的嗎?!然后呢?!讓雀兒沒了男人,讓孩子沒了爹,還是讓你去吃牢飯?!”
她用力把杜川往后拽,哭喊著:“雀兒還在這兒躺著呢!人事不省!你讓她怎么辦?!咱們得先顧著雀兒啊!等她醒了,等她能說話了,問清楚……到底遭了多大的罪,咱們……咱們?cè)購拈L計(jì)議啊!你現(xiàn)在去,除了把事情鬧得更糟,還能有啥用?!”
杜川被妻子死死拉住,掙扎了兩下,但看著妻子悲痛欲絕卻強(qiáng)撐理智的臉,又回頭望向榻上女兒那副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樣,滿腔的怒火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化為了無力的悲愴和鉆心的疼。
他猛地抬起拳頭,狠狠砸在旁邊的土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指關(guān)節(jié)有血絲開始滲出。最終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肩膀垮了下來,蹲在了地上,雙手抱住了頭。
房蘭英伏在榻邊,握著女兒冰涼枯瘦的手,一遍遍地喚著杜云雀,“雀兒……娘的雀兒……當(dāng)初就不該……不該讓你嫁那么遠(yuǎn)啊……”
看著曾經(jīng)如春花般明媚鮮活的女兒,如今變成這副模樣躺在診榻上,這對(duì)父母的心,如同被鈍刀割鋸一般痛苦。
屋內(nèi)的悲憤與無助尚未平息,院外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帶著驚惶的呼喚。
“云雀!云雀在哪兒?!”
門簾再次被掀開,林青竹和柳月娘先后沖了進(jìn)來。顯然是聽到消息后立刻趕來的。
林青竹在看到榻上身影后,腳步猛地頓了一下。她幾乎是踉蹌著撲到榻邊,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jiān)?jīng)明媚飛揚(yáng)、如今卻寫滿苦難的臉。
“云雀……” 林青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怎么會(huì)……怎么會(huì)這樣……云雀……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青竹啊……”
她與杜云雀,自小一起長大,最是投契要好。那些一起挖野菜、一起偷摘鄰家果子、一起在月下說著悄悄話的時(shí)光還歷歷在目,如今卻……
柳月娘比她們年長幾歲,從小就把這兩個(gè)妹妹一般看待。她看到杜云雀的模樣,心口也是猛地一揪,眼圈立刻紅了。
但她強(qiáng)忍著沒有像林青竹那樣失態(tài),而是快步上前,先扶住了搖搖欲墜、哭得幾乎脫力的房蘭英,然后目光沉重地看向張仲遠(yuǎn),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張老,云雀她……要緊嗎?”
張仲遠(yuǎn)沉重地?fù)u了搖頭,又將情況簡單說了一遍。
柳月娘聽著,心不斷下沉。她走到榻邊,看著昏迷不醒的杜云雀,又看看哭得不能自已的林青竹和房蘭英,再看向蹲在地上,拳頭緊握、渾身散發(fā)著絕望怒火的杜川,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