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秦淮河水般平穩流淌,白未晞的生活規律得近乎刻板。若非去清涼寺聽僧人講經,便是應周薇之邀,前往汝南郡公府的蘭蕙齋旁聽閨閣課程。她不斷吸收著佛理、經史、雅藝,卻似乎只進不出,將一切化為內在冰冷的儲藏。
文先生將白未晞在琴棋書畫上表現出的驚人復制力與詭異缺失看在眼里,心中那份探究與隱約的不安與日俱增。她執教多年,深信“藝”之根本在于“情”,在于心性的涵養。白未晞的狀況,在她看來,如同擁有一座寶庫的鑰匙,卻找不到寶庫的大門。
這日琴課,文先生并未急著讓眾人撫琴,而是將她們引至庭院。夏日明朗,微風拂過新綠的芭蕉,帶來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氣息。幾只雀鳥在枝頭啁啾跳躍。
文先生讓眾人閉目靜聽。 “薇小姐,你聽這鳥鳴,可能辨出它們是在呼朋引伴,還是驚慌預警?”文先生輕聲問。 周薇仔細聽了聽,猶豫道:“似乎……叫得挺歡快,應是前者吧?” “蕙小姐,你觸摸這片新葉,”文先生又引周蕙的手觸向一枚嫩綠的芭蕉葉,“感受這葉脈的生機,這觸手的微涼與潤澤,可能聯想到初生的喜悅,或是時光流轉的細微痕跡?” 周蕙細細體會,微微頷首,似有所感。
接著,文先生轉向一直靜立旁聽的白未晞,目光溫和卻帶著深意:“白姑娘,你亦聽聽這風聲、鳥聲,觸摸這枝葉。琴音之妙,不在指法精準,而在于心有所感,寄情于弦。喜怒哀樂,憂思驚恐,皆是音律的源頭。”
她試圖引導白未晞去連接那些最基本的情感體驗:“譬如,你可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春日花開時,心頭那一點微瀾?或是某個夜深人靜之時,仰望星空的渺茫之感?又或是,曾經有過……想要守護某人某物的心情?”
文先生的語氣輕柔,循循善誘,試圖叩擊那扇緊閉的心門。周薇和周蕙也屏息望著白未晞,期待她能有所回應。
白未晞依言聽了風聲鳥鳴,也伸手觸摸了芭蕉葉。她的動作一絲不茍,如同完成指令。然后,她抬起空寂的眼眸,看向文先生,平靜地回答道:“風聲,是空氣流動摩擦物體產生振動,速度不同,音高有異。鳥鳴,是喉部肌肉收縮震動空氣發聲,不同頻率和節奏代表不同信號。葉片,由細胞構成,觸感源于其表面結構與水分含量。”
她頓了頓,對于文先生后面那些關于情感的問題,她偏著頭,似乎很認真地回想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語氣沒有任何波瀾:“花開,是植物生殖器官的成熟過程。星空,是遙遠天體發出的光。守護……這個詞的含義,我理解。但您說的那些感覺,”她指了指自已的心口,“有的,但無法左右。”
她的回答客觀、精準,像一本冷靜的博物志,卻徹底剝離了所有感性的、屬于“人”的體驗。她記得“喜悅”、“悲傷”、“恐懼”這些詞語的定義,卻無法將它們與任何內在的生理反應或記憶畫面聯系起來。
她的記憶始于冰冷的蘇醒,之前的歲月是一片虛無。
文先生怔住了,看著白未晞那純粹陳述事實的眼神,一股涼意悄然從心底升起。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少女缺失的,并非技巧,而是一些基本的情感內核。那些她試圖用來引導琴音的“喜怒哀樂”,對白未晞來說,是遙遠而陌生的概念,是無法產生共鳴的頻率。
周薇聽得似懂非懂,只覺得未晞姐姐的話聽起來好生奇怪,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周蕙則低下頭,心中駭然,隱約觸摸到了一種令人不安的真相。
文先生沉默良久,最終輕輕嘆了口氣,不再試圖用常理去引導。她回到琴前,只是道:“今日……我們先練習指法的輕重緩急吧。音有強弱,如同……如同這風有時輕柔,有時疾勁。”她換了一種更貼近白未晞認知方式的說法。
白未晞點了點頭,坐到琴前。當她再次撫弦時,指尖流出的音符,依舊精準得可怕,甚至能模仿出風力變化的強弱對比,但那琴音深處,依然是亙古不變的沉寂。她能模擬出情感的“形狀”,卻永遠無法注入情感的“實質”。
庭院外,生機勃勃。院內琴聲淙淙,卻仿佛來自另一個沒有溫度的世界。文先生看著白未晞專注撫琴的側影,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困惑與一種深沉的悲憫。她開始懷疑,自已試圖教會這少女理解琴律之情,是否本身就是一種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