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閱使,既有監察地方之權,也有督辦軍務之責。
去掉虛職節度使,他這個官,可是平齊經略使跟巡撫使的絕對封疆大吏。如果李長安想閱軍,還真可以。
就是閱軍必犒軍,成本大了點。
先讓錢韋中去調研一下吧,看看城中情況,萬一這老小子能知道好歹呢。
李長安的大軍在休整,可把德州的商戶們給忙壞了。
修鞋、補衣服、挖雞眼、拔牙、修馬蹄子,把大營周邊都搞成集鎮了,一出門極其熱鬧。
這不得不讓人納悶兒,城里的生意不做了么,難道自己的士兵這么富有?
很快,錢韋中調研回來了。
“長安,這趙叔皎有古怪??!”他都回到大營了,卻還是滿臉不可置信。
“慢慢說來,怎么了?”李長安給他倒了杯茶。
“城中傳言,這位趙都監,應該是被水鬼奪舍了!”此言一出,把李長安給逗樂了。神神怪怪的,當寫志怪小說呢么,還奪舍,咋不說穿越呢。
錢韋中繼續說,趙都監掌權前后,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簡直判若兩人,城里人人皆知。
原本,趙叔皎只是個不入流的宗室子弟,宗人府連俸祿都不管的,這才沒招了投軍做個閑職。
到了德州之后,他很快打出名聲,就在于一個“義”字。
急公好義,愛打抱不平,能體恤百姓,對于腐朽的本地生態常常發表針砭時弊的看法。
一時之間讓人誤以為他是趙官家派到本地的欽差。
總之,從販夫走卒,到廂軍和底層士兵,就沒有不夸他好的。即便是常被罵的本地官僚,也對此人頗為敬重。
這就要說到他的第二個優點了,“仗義疏財”。
宗室子弟投軍皇家還是給優惠政策的,上來就是七品的閑職,每個月除了四石祿米,還有二十貫錢。
相對于德州本地人,趙叔皎的這份收入,簡直是個體戶中的土豪。
邊地好賭,有不少軍人沒事就耍個牌或者猜個單雙,一點軍餉,除了吃喝,沒到月底就能遭盡干凈。
賭風盛行之后,自然漸漸就衍生出了專業的放局者,干著抽水和借貸的營生。
許多人當兵多年之后,不但沒攢下錢,還欠了一屁股債。
趙叔皎找到放局的,以一場摔跤作為賭賽,贏了許多人的債務豁免權。也就是只要兵役滿了回家,欠賭局的錢就不用還了。
這一把,直接讓趙叔皎在軍中收獲了人心。
為他以后當上都監,獲得軍中支持,埋下了重要伏筆。
有此兩項,其實也不夠一個人崛起,更重要的是第三件事,他還有仁心。
除了借個錢,幫人平個事兒,他還敢用軍鋪遞幫軍中兄弟們免費傳遞家書。他是宗室子弟嘛,有特權的,使用皇家的鋪遞不用給錢??善胀ㄜ娮洳恍?,往家里寫信少說要付二十文的鋪遞費。
于是,他就每個月寫幾百個空信封蓋上印鑒,送給兄弟們。
就這么三件小事兒,也不知是有人故意傳播,還是大伙真心擁戴,反正兩三年間,趙叔皎就成了呼保義趙三郎。
德州城里,安靜軍中,提起來無人不豎大拇哥。
但就這么個好人,一經被提拔,卻忽然性情大變。當上實權都監和安靜軍副指揮使之后,這個人被奪舍了。
不但不兌現抗洪救災時對兄弟們的承諾,還四處抓捕鞭打說他壞話的軍中兄弟。
德州城里原來商稅很低,每百抽一,商業極為繁茂。
他卻以德州乃軍城,要謹防探子窺探的借口,禁止城中超過三個人的聚會。即便是酒家,也要搞一個人當副掌柜,每天對現場進行督查。
這還不算完,他救災時承諾,凡是能幫助德州恢復生產的商家,一律給予一年的免稅和三年的減稅。
而事實上,市面剛恢復正常,他就以朝廷困頓為由,收回了所有承諾。
不但不減免賦稅,甚至還加收到了十抽一的地步。
現在城里都快沒人做生意了,要不咱們大營也不會這么熱鬧,這應該是今年德州商戶見到的最大的生意。
更可恨一點,原來趙叔皎不是仗義疏財么,現在簡直成了個搶劫的。
但凡誰家有個好買賣,要么去上供,每個月往都監府送例銀;要么就滾蛋,只要在城里,他就敢派人去搶。
也就是從春節到現在,德州都快被他折騰黃了。
“查吧,亮出欽差旗幟,咱們救一救德州吧!”錢韋中最后懇求道。
琢磨了半天,李長安覺著這人不像是穿越來的,除非他來自于果黨,否則這個變臉的勁兒,后世可不好找啊。
“凡怪異之事,必有原因!待我親自出門訪聽訪聽!”
他有點懷疑,是不是趙叔皎跟錢家有什么過節,這小子是拿自己當刀使呢,要借刀殺人。
打扮做個書生,李長安進了軍營邊上的集市。
有個賣皮具的老伯看著面善,他就走到了攤位前,蹲下來開始跟人搭話。
“老伯,這箭筒怎么賣,是裝十支的還是十五的?”那是個生牛皮箭筒,底兒是楊木的,蓋上還有個銅扣,做得分外精美。
老伯掃了一眼,看他既沒有佩劍,也沒有攜弓,所以并不怎么熱情。
“二十五的,你要么,兩貫錢!”
其他的貨品也以軍用配件為主,匕首刀鞘啦、水壺啦、單體的護肘護腕什么的。
“您這手藝一頂一的好,皮子做得薄厚適中,軟硬得宜。買賣怎么樣,看您這穿著打扮,都攢錢給孫子吶?!?/p>
他挑中了一柄匕首,還有一個哨子,總共付了四貫錢。
老伯看人家給錢了,這才熱絡起來,并且打開身邊的木箱子,掏出來真正的好貨,是件探馬騎兵專用的背包。
東西設計的巧妙,不但能裝東西,還有一定的防護作用。
探子需要經常性的潛伏在一個地方不動,那對防蚊防蟲、飲食補充、記錄敵情等各方面的需求就少不了。
所以他這款穿戴式背包,直接設計成了百寶囊。
“只需十五貫,其中樟腦、冰片、蜂蜜、紙筆、傷藥,全都贈送。若是運到雄關,少說能賣三十貫?!?/p>
雖然有點瞎說,大宋一套皮甲也才二十多貫,一副騎兵馬鞍才三十貫。但東西確實很多巧思,對于用得著的人來說,即便不能保命,也可以提高自己的戰場舒適度。
“行吧,來一套!”他打算買了當樣品,讓后勤部門研究研究去。
這回是大額支付,可就沒銅錢了,隨行侍者也不可能拿那么好幾斤重的通寶出門。
來了一張惠民錢行的銀票,遞到手里,老伯卻哆哆嗦嗦的擋了回來。
“不成啊,都監老爺不收京城的交子,咱也不懂得去哪兒換,大官人能給一張別的么?”
幸好他還真有,從大名府過來,身上有收藏的他們當地的錢票。
“老伯,趙都監是個何等樣人?我等從淮南來,一路聽說此地繁盛,怎么到了,名不副實啊!”
口音是外地人,形象也是外地人,拿的錢還是大名府的,老伯終于信了,他不是趙叔皎派來找茬的。
一招手,“你近前來,只可出我口入你耳,切不可外傳!”
“........俺們趙都監得罪了河伯,已經被人奪舍換魂兒,現在是妖怪在當官兒了!”
賣了大件兒,老伯心情舒暢,有些得意忘形。開始借著高興勁兒,把這人人皆知的秘密,跟顧客宣揚了一頓。
“等著吧,今夏紅潮再來,就是妖怪鬧翻德州之時。承你照應買賣,我得了錢啊,這就往京東路跑,躲的遠遠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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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訪聽了十幾個攤主,幾乎人人都是這個說法。
以前趙都監那是頂好頂好的人,德州左右一百里,你就找不到比他更仗義,更仁義的。
只是救災逆了河神,這才奪舍作怪,在此折騰德州。
李長安現在也拿不準了,一個好人,一個能帶著兄弟們沖進洪水救人的貴族,就因為掌了實權,叛變了自己?
初心呢,理想呢,遠大抱負呢?
招來錢韋中,“你再去探探,他日常都做些什么,有哪些不尋常的舉動,是否有什么怪異的言論!”
這時候,杜巧蕓說動了燒窯的商家,也來回報了。
說是本地幾個最大的窯口想跟“京瓷”合伙,他們出窯、出資金、出商路,一起做外銷瓷的生意。
如今已經跟蔡京的商行簽訂了投資協議,接受三萬貫的注資,讓出一半的份額。
她看李長安的表情好像在為什么心煩,于是問道:“大人有何憂慮,可有小女子能效勞的?”
李長安問她,既然你們杜家也在此經營,在你的印象里,這趙都監到底是個何等樣人?
杜巧蕓:好人,大大的好人!
杜家經營鹽業,從鹽山把粗鹽運到德州,在此利用運河之便,分發南北東西。煮鹽最需要的就是燃料,是以對樹木柴草的需求特別大,趙都監之前還出廂軍幫著割過柴禾。
就是這人太好了,就容易變。
德州有兩大鹽倉,是供給北部軍州還有京畿路的,每個儲存一萬石,只是為了應對不時之需。
可去年洪水之后,趙都監就禁絕了私鹽,所有外地販運來的鹽巴,都必須入官倉。
官倉滿了,剩下的由榷貨務進行榷稅,然后再發給商家,令他們自行販賣。
當年太宗經營河北,立下了“積粟藏兵”的特例,只要咱們河北人能自種自收,養活了邊軍,便不從鹽鐵官營。
一切生產,當以強壯邊防為首。
可咱們這位趙大好人,一朝得權,把趙家曾經的許諾全當成了臭狗屁了。
杜巧蕓這么一說,李長安更有興趣了,此人非見不可!
他要是個懂事的,咱們還可以平等相待,一起謀劃賺錢大業。要是這么不通人性,我就要驅魔了。
西門豹治水,這故事我是懂的!
“傳令,明日督查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