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蘇門三學士之首,眉山的驕傲,《九思》哲學的創始人,蜀中黨人的帶頭大哥。
歐陽修的指定繼承人,現在開封府的實際掌控者,未來政事堂天才般的宰相,可能是大宋朝第二位活著的圣人。
你叫我裝受害者,那我這么些年不是白奮斗了!
大抵天才都是有一點幼稚病的,他們憑借直覺,就能洞悉世間的真理和社會的運行法則。
在面對真實的現實上,有一種傻氣,總覺得事情的發生和發展,一定會遵循某種邏輯和理性。
孔子一輩子沒想明白為什么國君不請他當大夫,凱撒咽氣的最后一刻,也不懂這幫元老怎么敢刺殺自己的。
好在蘇軾還有李長安,一個看過諸多神奇歷史事件的平凡人。
“長臉,你覺得憑借咱們個人之力,就能撬動這煌煌歷史大勢?”
蘇軾自信的點點頭,老子是天才,你說的,我是當今唯一能擁有救世之力的巨人,當然能改變歷史了。
李長安嘬了一下牙花子,低頭抿了一口酒。
拿了一只空碗,倒滿水,里面泡上一截啃干凈了的羊肋骨。
“嗐,算了,跟你這聰明人說話,用不著打比方!
“我問你,這中原天下,自秦一統六合以來,社會結構可有根本變化?”
蘇軾思考了一陣,跟李長安聊天費腦子,老說些新造的詞兒,先得自己琢磨“社會結構”到底是什么意思。
偏還不好意思問,當年被他吹捧為當世第一天才,有文字以來第二才子,不好意思開口說不知道啊。
社會結構,聽起來很直白,越想卻越復雜,簡直包羅萬象。
“從主導文明發展的角度,或者叫文明的主要矛盾看,咱們跟千年前的老祖宗,過的還是一樣原始的生活。”
李長安剔著牙,又開始了吹牛逼的狀態。
“夏,不可考,算他是部落時代,也只有部落才不搞血脈繼承;八百年大周,咱們稱之為奴隸城邦到封建帝國的時代;秦漢之后,天下一統,郡縣封國并行,無國人與野人之分,自此一千二百年,可稱之為真帝國時代。”
蘇軾起了個心眼,把酒水換成了茶水,每次李長安喝多,肯定要冒出來一些驚人之語,非常有啟發意義。
當初想寫《九思》,便是兩人一次喝醉了,他大罵秦政之后無邏輯而引發的。
“部落時代,社會結構簡單,英雄領袖+戰士+農夫+女人孩子,大則稱國,小則稱邦;封建時代,英雄變成了王,君權神授,把跟隨他的第一階層封做大夫,然后大夫再去管理士,士去管理農夫。本質上,還是部落的正規化;壞就壞在了秦漢交替,以舊制控華夏,君王之力,本無竭澤而漁天下的能力,但秦漢之后不一樣了。”
蘇軾捧哏道:“怎么不一樣,我看差不多嘛!”
“大不一樣,大大的不一樣啊!核心只在一個字上,官!在古典時代,官就是職,是因需而設,因能而授。周天子封八百諸侯,只這一次,其余時間,只能把官職封給有資產,有戶口,有影響力的人。”
蘇軾想了一下,大差不差,雖不嚴謹,但總體上還算有道理,也就沒著急反駁。
“那現在的官呢,太祖太宗之制,合秦漢以來官制,這復古也不對么?”
李長安搖搖頭,嘴角一撇,大有鄙視之意。
“權責要相等啊,我的天才。如今咱們是僭越之朝,從根上說,跟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一回事兒。上面沒有天子,也沒有了王,乃是大夫篡國,自為諸侯。可咱們這國君,到今天也沒把自己變成真天子。封的這一圈假諸侯大夫,更加殘缺不堪,更像是帝王的私人雇傭......”
“官之權,非為民,而為君,為上。自然,所行之政,專以討好上峰為能,升官發財,封爵蔭子,全憑在此。”
蘇軾撓了撓頭,這有什么不對么,自有史以來,便不是如此么?
當官的不看上級,難不成還要看......
忽然,他臉色一變,想起了自己在年輕時,蘇洵領著哥倆研讀《春秋》、《禮記》時的光景。
老爹說,現在的書都是被刪減篡改過的,里面有太多說不通的東西。
真想明白老子、孔子、荀子、孟子的思想,除非能清楚他們當年所面對的國政,與今天有什么不同。
還記得三個人討論孔圣人為何一心復周禮,最后所得到的結論,居然是因為征辟制。
最早的時候,誰在朝廷當官,是根據你的經濟實力和戰爭能力來決定的。
天下大事,只有戰爭和祭祀兩件么。
祭祀需要的是錢,戰爭需要戰士,誰擁有這兩樣,誰就能擔任朝廷的官員。
只有到了春秋后期,諸侯國人口繁盛,野人的數量和生產規模,遠超過了“國人”,這才讓國君不得不變。
大諸侯的規模,實際上早就超過了鎬京,超過了天子之國。
在城外的野人堆里,可沒有諸侯的血脈,也沒有自己的大夫和士,完完全全的就是“野人”。
只有“派遣”官吏進行管理,才能保證稅賦的征收,勞役的驅使。
所以孔子才會說,“禮樂崩壞”。
畢竟“派遣”大多數時候伴隨著武力征服,也就達成了所謂的“征伐自大夫出”。
官員帶著弓箭和長矛,完成了對體系外資源的控制,轉而再向諸侯君主要求“晉升”,這難道不是“禮崩樂壞”么。
“繞了一圈,如今的官制,又跟我等革新大宋有何沖突?”
蘇軾雖然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可他還是希望長安能說一個別的答案,否則就太黑暗了,壞人心性的那種。
“過度繁殖!”
李長安給出了答案,蘇軾非常驚喜,這跟他想的完全不同。
“什么過度繁殖,人口繁盛,自古以來便是盛世指征。”蘇軾繼續捧哏。
李長安已經有些上頭了,今晚喝的揚州梅子酒有點醉人。
“食稅者的過度繁殖!天下財富,以一時一地觀之,大概有限數。上層多得一分,中下就要少得一分。每個治亂循環,開國之初總是精兵簡政的,天下財富五分在官,五分在民。”
李長安抓起一把蓮子,分成兩堆,跟蘇軾一人一半。
“最初,田多人少,官府又輕徭薄賦,自然促進人口恢復,經濟增長。官取十一為稅,民用亦足。可十年后,三十年,五十年呢?天下已無可開之地,田壟相接,房屋相鄰。這時,天子要修宮殿,將軍要征伐,大夫要修宅子,錢從何來?”
“何來?”
“加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