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二年七月二十六,小朝會。
政事堂的諸位相公們一早得了通知,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說是要銓選新的變法人選。
宰相公推,京中三品以上大員,咸可與聞。
呂惠卿暗嘆晦氣,要是等上個三五年,這位置毫無爭議,自己坐最合適。可惜啊,還是太年輕了。
慶歷老臣壓陣,一幫要進棺材的老登把持朝堂,他這樣的天選之才卻不得不困于下流。
巳時中,萬年殿鐘聲響起,眾臣僚排好隊伍,進殿議政。
文的這邊富弼領銜,后面是司馬光、陳升之、韓絳等三司五部的大臣、各寺正卿。
對面文彥博帶頭,歐陽修緊隨其后,接著是兵部、殿前司、馬軍司、歩軍司,還有曹佾等在職勛臣。
皇帝開朝會要凈鞭,太皇太后敲磬。
磬音落定,眾臣有椅子的坐椅子,有便墩兒的坐便墩兒。
中官跟店小二一樣,托著漆盤,給大家端上來茶水和瓜果。
眾臣無需大禮,只要對著空中遙遙拱手,這就算是謝過了。畢竟,仁宗在朝,大家也是這么吃喝的。
丹墀之下,皇帝趙頊坐在東側,曹氏坐在西側,祖孫二人一個惶恐,一個陰鷙。
文彥博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沒有挑頭說話的意思。
按理來說,殿前集議雖然是官家召集,主持的卻都是首相和副相。
今天倆人都是臨時接到通知,誰也不知情形,于是今天就出現了一副詭異的局面,諸臣真的在認真吃東西。
大殿之中,只聽見咔哧咔哧,吸溜吸溜的。
曹氏咳了一聲,眾人稍稍抬頭。
伺候萬年殿的大太監站到中央,捧著一封王安石的辭表念了起來。
念完,躬身退下。
曹氏用磬錘一指:“兩府相公皆在,議一議吧。變法剛開了個頭,諫臺一日三劾,又有外朝邸報攻訐宰相,王介甫兩次吐血,心灰意冷。可事情總得有人去做,咱們今日公推,你們也說說想法。”
曹氏話音未落,大家齊齊的把目光轉向陳升之。
這還用選么,本就是王安石的后備,連官職都一模一樣,本身還管著三司,直接上就是了。
不料陳升之卻抬起袖子,捂住口鼻,裝作喝嗆了,咳了半天。
眾人開始疑惑了,不選陳升之,難道是呂惠卿?
三十七歲入政事堂為相,這成何體統,大宋朝又不是沒人了,他一個從外朝歸來的小官兒,不夠格啊。
呂惠卿看見大家質疑的眼神,“虛心”的低下頭,氣的漲紅了臉。
富弼不管那個,仁宗活著的時候,他都不給皇帝面子。現在英宗和趙頊都是他扶立的,曹氏小丫頭也不懂政務,這大宋朝我不先開口,別人也沒膽子敢出聲。
剛要起身稟奏,對面卻出了個聲音,一向裝透明人的曹佾站了出來。
“太皇太后,臣有所建議。”
嘩......
太皇太后的親弟弟,這姐倆要唱雙簧?還是新帝登基之后朝會上的第一次呢。
大家左右眼神交流,屏氣凝神,等著聽曹佾要說什么東西。
“國事蜩螗,財賦不足國用,朝廷運轉艱難,是以有變法之事。王介甫不避議論,終遭攻訐所傷,如今新法初見成效,不可一日無主事之人。臣聞韓子華學識淵博,久歷州府,又歷任開封府與三司,才能足以任事。世故,臣舉薦韓絳韓子華領袖諸臣,推行變法。”
富弼登時心里一涼,忘了這個家伙了。
此前韓絳屢次要求宣撫河東跟秦鳳路,奔著軍功而去,沒想到居然殺了個回馬槍。
曹佾這個家伙,小兔崽子還想推薦他,人家的姐姐可是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能跟保守派一條心么。
側目看了一眼自己的隊伍,老的老,少的少,要么資歷不足,要么手段不行。
向對面看了一眼,文彥博也是一臉愕然,顯然他也沒有準備。
怎么辦,總不能自己這個三朝老臣上陣,那還不把宮里的娘幾個都嚇破了膽。
眼睛一瞇,他又看向了司馬光。
就你了,仁宗舊臣,資歷老、名聲大、歲數小,比對面那個隨時要入土的歐陽修康健。
曹佾是同平章事加侍中,本身還掛著郡王。
能與之抗衡的,文臣這里也就只有自己了。于是,富弼咳了一聲,緩緩起身。
“臣舉薦一人,司馬君實一向恭儉正直、慮事深遠、清廉之名遠播海內。新法推行,所意者多在賦稅,所用者多為下吏,司馬君實久歷諫臺,辨認識人之能,正當其用。是以,臣舉薦司馬君實參與新法施行。”
嘩.......
這回群臣真是議論了起來,曹氏敲磬也沒用。
司馬光什么人,殿前集議把王安石懟的啞口無言的保守派,首相推舉他參與變法,這不是砸場子么。
難道,這是“君相失和”?
不對啊,皇帝就是富弼、韓琦、司馬光他們立的,官家才觀政一年多點,還沒到翻臉的時候吧。
于是,眾人將目光投向了太皇太后曹氏。
趙頊有些神色不安,求助一般看向兩府的頭頭,眼神里都是惶恐。
文彥博和富弼都有些納悶,不是你先出招的么,怎么這副表情,誰還能強迫你不成?
他倆也把目光對準了曹氏。
曹氏氣的把磬錘都撇了,這幫大臣,簡直欺人太甚,毫無體統,都是仁宗皇帝把你們給慣得。
但她又偏偏毫無辦法,要是沒有這幾個老臣支持,按照年輕一代的脾氣,自己別說萬年殿,連垂簾的資格都不會有。
兩宮太后,自己一手帶起來的高氏,可也是有資格輔佐新君的。
心里幾番斗爭,還是壓制住了火氣,咬著牙對富弼點了點頭。
接下來,韓絳這邊自然有一幫支持者,開始闡述韓絳執政的有利之處。
司馬光這邊,本身困惑至極,擰著眉毛冥思苦想。其他人可來了精神,能把這個比拗相公還拗的司馬君實攆出諫臺,那大家還不趕快使勁。
老天爺給的機會,此事不成功,今后被參了,被放逐了,可別后悔。
于是,朝堂上出現了一番奇景。
明明有準備的一方是曹氏和韓絳,現場得到最多擁護和支持的,卻是強烈反對變法搜刮民財的司馬光。
甚至,連樞密院的眾人都暗中支持,頻頻對司馬光的支持者點頭。
大家被司馬光最近的恐怖政策嚇壞了,每天能寫一推車的彈劾奏章,把新黨和王黨挨個罵了一遍,殺的血流成河。
誰知道他殺性一起,還能不能收住刀,自己可不想去儋州。
趙頊見此情形,慌得閉上了雙眼,心中已經念起了平安咒。你們這幫臣子啊,忠倒是夠忠,可也看看時候嘛。
明擺著跟老祖母作對,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讓她老人家以為我要逼宮。
唉,后悔生在帝王家,這特么天子太難當了!
這一番議論,一起就消耗了半個時辰。
雙方你來我往,毫不相讓。曹氏一方有宮里的支持,本身資歷也足夠,強勢得有道理。
司馬光這邊,簡直“眾望所歸”,誰都想借機送走這位殺神。
呂惠卿急的百爪撓心,一肚子奇招妙計,可惜輪不著他說話。要是貿然出言,別說得到兩府重視,怕還要落個不懂規矩的評價。
畢竟自己才從四品,進來聽政,是因為管勾度支司。
敢瞎出風頭,明天一堆彈劾,自己就得去橫海軍效力,去大海邊看鹽場。
可就是他一直不說話,倒成了特例。
曹氏記得他,王安石創建三司條例司,編撰新法,這個閩人是陳升之的副手。
四舍五入,呂惠卿也算是王安石的繼承人。
另外,此人也有功勛,新法期間最大的功績,剛剛借款兩千萬,解了朝廷一時之憂。
“那個......”
太后向前一指,太監趕快附到耳邊,將姓名籍貫派系等資料再念叨一遍。
“呂吉甫,眾人集議,你為何遲遲不言?”
我?
我有資格說話了么,今天可是政事堂打架,我也不敢說啊。再說了,收拾王黨,那是我跟司馬相公聯手做的案。
要是他離了諫臺,換上個親王安石一派,后面的事情可就不好收尾了。
“臣,臣資歷尚淺,對中樞人選不敢置喙。”
我一個外圍的,瞎嘚嘚誰當執政,這不是壽星老吃砒霜么,太皇太后你要是私下問我,我肯定言無不盡。
眼下么,別暴露了我新黨叛徒的身份就行。
“本宮要你說,但說無妨!”
呂惠卿只好站出來,左看看文彥博,右看看富弼,再看看司馬光。
這仨都是親爹啊,任何一個略施手段,自己就要遠躥邊郡。剛剛得了十萬貫橫財,可還一點都沒享受呢。
得罪皇帝,還有富弼保著,要是得罪富弼,那興許要馬革裹尸。
算了,大不了這輩子不要圣眷。
別的沒有,咱不還有錢么!接下來還有上千萬貫的國債,除了自己,小李學士也信不著別人,畢竟做生不如做熟。
想到此處,呂惠卿把心一橫。
“回稟官家,太皇太后,臣以為主持變法,非有大仁大勇之輩不可。司馬相公自掌諫臺,剛正不阿,群邪辟易,如他來領袖變法,必然能明察秋毫,使官吏戰戰兢兢,不敢害民。”
曹氏眼中凝結出有如實質的殺意,即便隔著兩丈來遠,呂惠卿也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
“韓相公久歷地方,治政經驗遠超司馬相公,治政先治吏,若要新法得以落實,非韓相公不可......”
還是沒挺住啊,呂惠卿有些不敢抬頭,害怕看見兩府諸位相公對自己的鄙視。
行吧,反正我也沒有所求了。
只要把住國債一事,度支使就跑不了,干滿三年,咱就下揚州。
聽說小李學士的老家就是那里,咱也去沾沾財氣。
兩面派最不招人喜歡,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呂惠卿身上,卻發現這家伙好像得了大羅金身一樣穩如泰山。
這家伙拿著大伙的命門呢,這一期國債給西北禁軍,下一期才是朝廷欠大家的薪水和賞賜。
好吧,大家放過這個小人,繼續回來掐架。
文彥博一直沒發言,這會兒聽的差不多了,自己終于站出來。
“既然爭持不下,老夫倒有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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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賞一點月票吧,沒別的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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