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進城一炷香時間之后,陳公公就把消息傳回了宮中。
他如今一舉一動全在皇城司監視之下,只要出了富弼的宅邸,在京城中就無所遁形。
一條消息接著一條傳回,太皇太后臉色越來越陰沉。
小兔崽子串聯了平章事、御史中丞、樞密副使、代開封府令、國舅爺,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個恐怖的預感漸漸生成,曹氏表情猙獰,咬牙切齒。
于是她下令:“宣韓絳入宮,召殿前都指揮使王鐸覲見,讓曹佾這個王八蛋給我滾過來!”
不消一刻功夫,趙頊從勤政殿匆匆趕到。
“祖母,可是遼人南下了?”
曹氏垂簾聽政,日常也要批閱奏折,簽署政令。如今,她高坐在萬年殿的御案之后,低頭俯視著這個跟自己毫無血緣的孫子,犀利的眼神讓殿內所有人噤若寒蟬。
“官家,想親政了么?”
趙頊哆嗦了一下,趕緊躬身垂首,彎下腰的功夫,他余光掃視,看見殿內手持斧鉞的儀衛果然多了一些。
“祖母何有此問,孫兒自幼頑劣,未受帝王之學,何堪國事!”
說罷,大禮參拜,以頭搶地。
“孫兒繼位以來,一直恭順孝敬,祖母憐我父喪未久,不可棄孫兒于不顧啊。國事蜩螗,朝局動蕩,一個閃失我大宋江山或將有傾覆之危。孫兒懇請祖母憐我愛我,不棄孩兒愚鈍,不棄大宋江山!”
等了兩三息,并沒有下來斧鉞,也沒人來綁縛自己。
趙頊抬起頭,迎上曹氏的目光,兩行清淚滾滾而下,膝行向前,然后再次叩頭。
“將官家扶起來,大宋天子,哭哭啼啼,成何體統。我只是問一問罷了,若是官家想要親政,我也確實有些乏了。”
趙頊被宮女攙起,邊擦眼淚還是邊哭,抽泣聲越來越大。
“因西北之事,耗盡國力,致使朝廷欠下七千萬巨債。變法一事,自仁宗而起,你父英宗續之,到官家你這才有些眉目。然而朝有佞臣,不體國事之艱,阻害新法,驅逐良臣,意欲使我大宋江山敗壞無地。王介甫名聲受辱,難堪變法之任,我意召韓絳入政事堂,主持新法。官家何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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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之日,除了特別值差的,朝廷官員大部放假在家。
宮里的事情由于封鎖森嚴,竟然一點未掀起波瀾。富弼跟文彥博商量了禁軍裁退之事,正召集幕僚,研討方案,準備這一兩天上個札子,跟朝廷通報一下。
看見孫女一身戎裝,腰間還挎著把寶劍,愁的直搖頭。
好好的一個俊俏丫頭,咋就讓他給養成了個花木蘭呢。平時也就罷了,馬上要成親,這明擺著以后要夫妻失和。
李長安多金且有才思,怎么可能屈于淫威之下,荒唐、荒唐!
“柔兒,天頭熱,快卸了甲,陪耶耶下會兒棋!”
不學女紅也就算了,別舞刀弄槍的,老夫瞅著都眼皮直跳。
富柔翹嘴一歪,撲到富弼身前,“耶耶,那龜孫偷跑了,我要將他捉回來碎尸萬段!”
于是,將昨天怎么帶人洗腳按摩,又去濮王的匯星樓嫖妓,還花三千貫買了個花魁歌姬,說了個詳詳細細。
“你看,剛一日便急不可耐,偷去與那詩詩相會。”
富弼也造了一個臉紅,心說你個小王八蛋也太過分了。住著我的,吃著我的,這么漂亮的寶貝孫女都嫁給你,你特么半夜才回來,就急不可耐的跑出去偷吃。
早上還喚了蘇軾來哄我,果然都是一伙的風流才子,全是淫賊。
要是蘇軾知道了,肯定大呼冤枉。
他跟妻子王弗琴瑟和諧,如今三十二歲,連小妾丫鬟都沒有一個,怎么能把自己跟李長安歸為一丘之貉。
富弼老頭氣急敗壞,他雖然是洛黨的傀儡,但也是大宋的首相,當今一等一的體面人。
李長安個王八蛋這是不給自己臉啊,行,老子今晚就埋了你!
正巧這時,李長安哼著小調兒,晃晃悠悠的回來了。
“哦,洛陽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這番打扮才合你的氣質,英姿颯爽,比秀才裝束好看多了。”
富弼抄起癢癢撓,嗖的一下就扔了過去。
老家伙壯年時期幾次領兵,身手跟一般將軍無異,別看六十了,一般小伙子都不一定打得過他。
李長安進了宅門,渾身放松,哪能想到在最安全的地方還有襲擊。
傻愣愣的讓兩尺長的竹片劈到頭上,當時額頭的皮就破了,一股紅色泂浻流出。
“呀,耶耶,你干嘛打他!”
富弼也有點眼直,老子收了七分力,這傻小子不知道躲么?
再者,什么叫我怎么打他,不是你手提寶劍,要將這個負心漢碎尸萬段的么?
富柔將寶劍扔下,從腰間翻出白布手帕和傷藥錦囊,急切的跑到李長安身邊,小心的幫他止血包扎。
止住了血,上了藥粉,用帕子拿手按著,怕李長安疼,還用小嘴一直幫他吹氣。
“算了,哄孩子呢,再說也沒多疼!”
他替了手自己按著,然后撿起來癢癢撓,一把扔過墻,不知道飛到哪個院子去了。
有心罵一句老登,可話到嘴邊,還是改成了老相公。
“事出有因,我這禍從何來啊?”
富弼雖然理虧,但素有急智,否則也不能多次作為跟遼國談判的使臣。
“打你,乃是小懲大誡!你一身牽動數十萬家,怎可輕身犯險,我且問你,崔大崔二呢?”
富弼給他配了兩個保鏢,崔思勤和崔思遠,乃是他領軍西北時跟著他的兩位老兵。
這倆人都四十多了,昨天熬到大半夜,今天一早出門,李長安就沒忍心叫人家。而且他當時想著忽悠完蘇軾就回來,是半路興起才進的城,找的司馬康。
一想到人家是為了自己生命安危才打的自己,況且還是岳祖父,總不能伸手打回來吧。
“唉,行,以后洞房我也帶著他倆!”
年輕人說氣性話,氣人的角度刁鉆。富弼活了大半輩子,連親兒子都不敢這么調皮,說著又要動手。
富柔見勢不妙,把李長安擋在身后,揚起臉給耶耶抽。
作孽啊!老登氣的直跺腳,他一國首相,天底下排的上號的權臣,竟然讓一個小兔崽子給當面懟了。
李長安趁勢想溜,卻被富弼給喊住了。
“三日之后,你隨樞密院西北房主事去一趟永興軍,面見韓琦韓稚圭,整理西軍籍冊,商討裁退部署。”
那怎么行,自己這邊剛起個頭,一去西北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不耽誤事兒么。
金樓和學校,那可都是大寶貝,是自己將來改變歷史的戰略級武器。
要是有個差池,至少耽誤計劃好幾年。
“富公,我無官無職,去什么永興軍啊。國債之事,名頭上署的是二十三家商會,去也是他們去。”
西北太苦,去一次就夠了。
太陽又毒,地面又干,吃的蔬菜瓜果極其有限,糜子吃多了,拉屎都費勁。
他可不想去找什么韓琦,那家伙無論是歷史評價還是當下的口碑,都是屬于嚴酷無情的種類。
別自己錢沒賺到,再被老東西收拾一頓。
狄青牛逼不,當個樞密副使,被韓琦欺負得吐血而亡。狄青幾個孩子,全部讀書,沒一個再弄武事的。
見李長安屬驢,富弼又要來脾氣,幸好孫女擋著,他只能忍氣吞聲。
“你罵盡天下文人,還想在汴京呆著?現在何止一個王雱,滿天下要走圣人之道的,個個欲致你于死地。江西學子已經暗賞五千貫,取你項上人頭,如今你還敢出門?”
李長安有些納悶,啥時候的事兒啊,自己什么時候罵過天下文人了。
富弼拿出來財經周刊,上面第一篇文章就是《圣人之辨》,署名乃是“求是先生”。
“這也不是我啊?”
“你說這不是你?”
“我說這就不是我!”
“可王雱和新黨認為,這就是你!”
“好吧,我承認,這就是我!”
明明已經讓錢韋唐出手修改了文風,可思想主旨還在,熟悉了李長安的人,一眼仍可以看出,這就是他的文章。
“大宋改唐末之弊,削武人之權,抬文臣之位。你以為文臣就忠么,所以才有避諫之制,不為完人,不入中樞。天下誰不知圣人真偽,不過是上下制約,使文臣不得久占高位,以免楊國忠李林甫之事重演。”
事兒是這么說么?
小日本還從大宋學了這么個好東西,內閣動蕩,首相被彈劾下臺,這玩意從咱這學的啊。
弄了半天,這制度是咱們自己設計的制衡之術?
“行了,明日上朝,我與文相公舉薦你入三司戶部,且去西北避禍。韓琦雖不是洛黨,卻與我相交莫逆,必能保你性命無憂。汴京之事,暫且擱置也無妨,待我驅逐了新黨,你再回來。”
富弼說的言語豪壯,仿佛王安石已經是落水之犬。
豈不知,韓絳和曹佾此時已經入了宮,在太皇太后的撮合下,已經聯手。
明日朝會,群臣集議,就要對“慶歷老臣”下手。
李長安回到書房,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要是王安石父子有此狠辣手段,何愁兩次去職,變法被司馬光一掃而空。
難道是因為自己這個變數,讓王雱改變了性格?
還是先想對策吧,金樓可以暫時托付給財經會的董事局,可學校交給誰呢?
姥爺那個摳門財主肯定不行,別說管一間萬人級別的學校,就是給他管幾百畝地,長工都得被苛待得造反。
舅舅也不行,做買賣一般人水平,管學術建設,恐怕還不如張廣利。
蘇軾?
錢家兄弟?
老劉?
司馬康?
共同利益倒是有,可他們要么身上已有重任,要么經驗不足。
可要是交給司馬光或者歐陽修,難保學校不被截胡改跑偏,白瞎了自己前期一片心血。
要是沈括年長個十歲,這個活還真用不著別人。
可他眼下連個進士都沒考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