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佾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畢竟他現(xiàn)在手里有大半個皇城司。
繩套縮緊了,籬笆扎嚴了,命運女神的似乎站到了對面一邊。他趕緊找來韓琦,擺明擔憂。
禁軍、百姓、商人、開封衙門,現(xiàn)在連官場也被蘇軾拐走,后黨黃土埋到脖,要玩完。
趕緊想個辦法,也許很快對面就要圖窮匕見。
太皇太后圈居冷宮,曹家被流放嶺南,你韓琦也好不了,至少一個滄州,狠一狠就是抄家流放,軍州看管。
快想一想吧,還有什么反擊的手段?
韓琦把下嘴唇都咬破了,手急的直發(fā)抖,寫了半天寫不成一個字兒。
密令沒用,已經(jīng)發(fā)出去幾十封了,到今天一個回復也沒有,只能見到京城上空最近忽然多了許多鷹隼。
喬裝打扮的死士估計也被抓了,人家既然能想到飛鴿,又怎么會落下地面。
外無援兵,近有強敵,自己進京就是一個錯誤啊。
要是我沒參與馬政,我就不會被裹挾,不被裹挾,我就不會攬這堆兒麻煩,沒這堆麻煩,我就不用回京.......
歇息了一盞茶的功夫,他方才冷靜下來。
眼下沒什么魚死網(wǎng)破了,誰是魚都不一定,現(xiàn)在只有人為刀俎。
最重要的是活下來,以最小的傷害代價,保全火種,不至于一朝滿盤皆輸。錢,可以慢慢再賺;官,可以換個地方做;人是最重要的,掉了腦袋就再也長不回來。
求和吧,自古窮寇莫追,相信富弼有這個氣量。
十月二十,開封下雪了。
一場狂烈的北風刮過,瞬間讓秋天殘存的最后余溫一絲不剩。
柿子樹頭一個個火紅的小燈籠,極為漂亮,惹得姑娘們跳著叫著,在樹底下熱烈的討論著。
柿子性寒,酸澀難啃,吃多了還要脹食,始終只適合觀賞。
可下了雪就不一樣了,經(jīng)過一番寒凍,里面就會化成一股甜水,只要不吃皮,就會只有甜蜜。
西宮的北墻頭長了兩棵碩果累累的柿子樹,這里住著英宗的一位嬪妃,也是三皇子的親娘。
當然,按照大宋,或者說按照儒家的制度,孩子只會認高太后是娘親。
她老家京兆府,有一套制作糖心柿子的秘法,往年她都會用磁州窯最好的卷缸,漬上滿滿一缸,讓貪嘴的小家伙吃上一冬。
可是今年她一個也沒做,看著宮女兒圍繞枝頭嘰嘰喳喳,她只感覺寂寞。
孩子被太皇太后要走了,四十二天,一眼未得瞧。
身在皇家,能活下來的人,多少都要懂一點政治。她懂,兒子的命運,已經(jīng)極其危險了。
她的父親是興平軍兵馬使,正經(jīng)的邊軍出身,半生征戰(zhàn)才換來自己進宮的機會。
可惜,這機會并不美好,丈夫是個病秧子,成婚五年自己就守了寡。幸好還有個兒子,總算不寂寞,勉強過活。
孩子小,也不是嫡出,對官家沒威脅,一輩子當個安樂王爺也不錯。
一切都毀了,自打曹氏準備拿皇子們威脅趙頊時,一切就都毀了。
曹氏的打算能成,兒子當傀儡,自己要被賜白綾;曹氏失敗,趙頊的手下會把自己娘倆都扔井里。
沒活路了,一絲也無。
她正哀傷之時,宮女蹦蹦跳跳的來報,富柔姑娘來看望娘娘了。
陽光從烏云的孔隙里照下來,像一束光,將西宮點亮了。枝頭的柿子紅艷艷的,被風一吹,輕輕搖擺。
進京選秀的時候,她托庇在富弼的府邸,對外聲稱是宰相的外孫女。
她十九,富柔十四,倆人都不愛紅妝愛武裝,親近的不得了,富柔給她講開封的種種新奇,她給富柔講關中的壯麗峻美。
有時候她羨慕極了富柔,真正的寵愛,是能讓孩子過自己想要的人生,而不是像自己一樣,只能化身籌碼。
富柔老遠就蹦跳著打招呼,今天穿了一件橘紅色的大氅,跑在雪地里,像枝頭的柿子。
“九兒姐,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富柔提著一個紙包,四四方方,捆扎的像藥鋪的草藥。當然,還可能是另一種東西,那就是書。
宮中憋悶,唯一能了解外界的,就是看看小報和書籍。
往常還能靠出門采買的太監(jiān)、宮女攜帶,可最近戒嚴,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看過新鮮消息了。
“京中最新的傳奇,講關中大俠的,我預定的第一批,市面上連一片兒紙兒還沒呢?!?/p>
“今兒放假,我陪你,咱們煮酒看英雄!”
她握著富柔的手,冷冰冰的臉上綻放出光彩,又活了過來。
“妹子,能讓我見見勇兒么,我想他了?!?/p>
富柔眼中頓時沒了高興勁兒,臉上的笑容也落下了,警惕的看著眼前的這位“楊貴儀”。
“九兒姐?”
“誒,誒!先進屋吧,外面寒!”
外面冷,屋里頭更冷,沒有炭火又見不著陽光,陰的骨頭縫往外冒寒氣。
“老相公要動手了么,能不能饒過勇兒?或者,把我們娘倆葬在一起?”
富柔徹底冷了臉,咬著嘴角,一句話就在嘴邊,卻說不出口。
她撲通一聲,跪在富柔腳邊,抓著富柔的大氅,眼淚像泉水一樣,“妹妹,九兒姐就求你這最后一回?!?/p>
這西宮,這皇城,對于她就是個牢籠。
未亡之人,人生只剩下等死,如果沒有兒子,她早就半夜懸梁自盡。
別人做籠中鳥,金絲雀,至少每天還能見到主人,還有投食喂水,有吹哨挑逗。可她的生活是死的,就像冬天被凍結的黃土,喪失了一切生機。
她絕望的眼神飽含委屈,抓著富柔,無聲的哭泣,卻直鉆人心。
富柔的心亂了,她想替爺爺保證,可自己也知道,那種事,哪由得人。
可眼睜睜看著好姐妹就這么去死,為了一場無關的爭斗,毫無意義的,被牽連著不由自主的去死,她絕難接受。
忽然,聽見宮外頭一陣亂糟糟的吆喝,驢嘶馬叫的響作一團。
怎么了,出什么事兒了?
倆人攜手來到門前,便看見亂哄哄宮門那里停下來一隊人,從人堆里搡出來一個太監(jiān),懷中還抱著個孩子。
“勇兒!我的勇兒回來了!”
她攥緊了拳頭,克制著尖叫,恨不得立即扒開門,把兒子擁在懷里。
“你想讓他活,那就得先讓他死!”
富柔冷冰冰的一句話,將她重新拽回現(xiàn)實?!澳憔冗^我,我還你一回!”
想了一會,太監(jiān)已經(jīng)走到院子中間,再有幾十步就要進門了。
“我送你出城,從今往后,你得忘了自己是誰。”
她咬著牙,堅定的點頭。
這個破身份,就是她跟兒子的索命鉤,能丟掉,那就去做個普通人過完一輩子。
吃糠咽菜也好,乞食度日也罷,總比當個活死人強。
一陣風吹過,窗子忽然被沖開,將桌角上的書掀掉了,摔破包裹的草紙,露出來書名——《貍貓換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