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東門的高高城樓拋下長長的陰影,出城入城的人拉成一條長長的細線。
趙頊跟李長安悵然矗立,望著被夕陽籠罩的東京城。
市井的喧囂聲中,大相國寺的鐘鼓聲渾然有力,像是幾百年、幾千年,日子就是一直如此。
“孟子么?”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趙頊剛剛陷入了一段回憶,是父親的臨終歲月,經常教導他的那些個場景。
做皇帝,并不是個好差事。
尤其是做一個傀儡皇帝,上面有太后壓著,下面有權臣架空,宮里面全是別人的耳目,外面的士族豪強各逞其能。
想要做一個好皇帝,最重要的就是拿到真正的權柄。
要克制欲望、控制脾氣,努力做出一個仁人君子的模樣來,這樣才可以少一些別人對你的詆毀;
要學會拉攏和妥協,知道誰可以借助,誰必須進行打擊;
千萬別相信什么仁義道德,那都是臣子們用來欺世盜名的騙術而已,.......
除了父親,他還有過好幾位老師。
歐陽修、司馬光、歐陽修,甚至是富弼。這些人每個教的都不同,有的講史,有的說法,有的傳道。
孟子之說,還真的少有人提。
“民貴君輕么?”
李長安搖搖頭,手指內城,那里是皇宮和官衙建筑群。
“是咱們沒得選了!”
趙頊側過頭來,看著李長安,這又是什么說法,什么叫做沒得選了。
“遍觀古今中外,欲稱王天下者,大概有三種模式。第一等的,天下歸心者王。三皇五帝,商湯周武;第二等的,兵戈之利者王。春秋以后,秦皇漢祖莫不如此;第三等的,以天命為王。陳勝吳廣、王莽、光武帝劉秀、天師將軍張角、沖天大將軍黃巢,這些人應召天命,倒也在歷史上留下了姓名。”
趙頊有些震驚,這李長安說的也太大逆不道了吧。
可他作為一個皇帝,一個傀儡皇帝,現在正需要有力的勢力支持,還不是有政治潔癖的時候,只好接著聽下去。
“陛下執政如今有三重阻礙,第一,兩宮干政,以仁孝之名,實際勾結勛貴,架空天子;第二,北方豪強,掌控禁軍,控制州郡,消耗天下賦稅,以抵御帝國為名,實際霸占朝廷;第三,南方舊國士族文臣。他們或以鄉郡,或以師承,或以志趣,結成黨羽,把控朝堂職位。此三者,分別是國家之名、實、器。陛下手中,還有什么更大的利益能給他們的么?”
趙頊仔細想了想,兩宮封無可封,除非像武曌那樣封同皇帝了。
韓琦代表的豪強呢,給爵位還是給封國,給少了不頂用,給多了怕是又要重回五代十國。
南方士族門閥或許根本就看不上自己,人家羽翼已成,跟兩宮或者韓琦合作,能夠更快的達成目標。
搖了搖頭,“朕兩手空空,何以惠之?”
李長安轉過身,手臂指向前方,那里是成片的低矮雜亂的民居,是遠處一片無盡的曠野。
“勛貴、豪強、門閥,連大宋一成的一成都占不到,既然他們無法拉攏和馴服,陛下為什么不看看百姓呢?”
趙頊向遠處看去,這百姓有什么價值呢,不過是一個個帶著饑色跟膽怯的軟弱個體罷了。
指望他們幫自己成為真正的皇帝,還不如去求神拜佛。
可他還是愿意聽聽李長安怎么說,至少,他是自己能利用的力量里,最靠譜也最積極的一批。
“惠民、利民、愛民!
“支撐大宋朝廷運轉的,除了法統以外,最重要的就是禁軍的武力跟九州的賦稅。這兩樣東西,全都來自于大宋的人民,只要陛下能跟他們站在一起,那大宋的天命就在陛下。”
孟子之政,保民而王。
咚......!咚.....!咚.....!
夜晚降臨的鼓聲陣陣激蕩,一陣大風吹起,將飄落的黃葉卷到半空,宛如一條掙脫枷鎖的困龍。
跟人民站在一起,成為真正的皇帝。
趙頊壓在心底的巨石終于松動了,他見過了父皇因為是過繼繼位被當成傀儡的壓抑。
今天,他找到了自己道,或許終將能超越父親,走出來一條新路。
分別之后,趙頊直接擺駕回宮,他帶著東京城最好的桂花糕,去看望自己的娘親。
李長安說,想要在敵人眼皮底子下發育,就要讓敵人先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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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湖心小筑,李長安在自己的家里見到了蘇軾。
蘇軾是來通報情況的,現在曹佾的孫子已經抓了,下一步要怎么辦,總不能真把這小子給宰了吧。
“押著唄,讓他們心慌,這樣就沒精力給咱們找麻煩了!”
蘇軾頂看不上李長安這出,一旦事兒沒落到他頭上,總是說的那么輕巧。
朝廷爭斗,一絲一毫都不能放松。
現在抓的可是天下一人的太皇太后的孫子,當朝太師準郡王曹佾的孫子,哪兒就那么不當一回事。
“曹國舅反應如何?”
蘇軾撇撇嘴,他也正奇怪呢。抓捕的時候順順當當,到現在也沒來一封帖子,難不成曹國舅要壯士斷腕,大義滅親。
別人不知道,他肯定知道自己的孫子有多冤,那些口供證詞,就是個普通人也能看出來是故意攀誣在曹家上的。
倆人研究了一會,得出一個結論,這曹佾肯定有殺手锏。
明日開審,直接讓他償還玉津園十年的虧空,再把他判個斬監候,看看老曹到底是什么底牌。
“叫你寫的文章寫好了么?”
蘇軾左瞧右瞧,不甘不愿的伸進袖子,拿出來一個信封。
“你真說服官家了?”
“嘁,那是當然。我李財神前知五百載,后知八百年,通曉古今中外歷史,還說服不了一個毛頭小子!”
蘇軾從桌上拿起工坊新發明的玻璃鏡,照了照他。
鏡子里是一個充滿少年氣息的英俊長臉,至少有八分彥祖的水平。
“你是說我很帥?”
蘇軾鼻子哼的出了一聲氣,假意咳嗽一下,指了指鏡子,“你從不照鏡子么?”
靠,居然敢說我是毛頭小子,以后烤五花肉的秘方不告訴你了。
李長安也有點納悶,最近大半年吃了這么多生發之物,咋就不見成熟氣質呢。
“先發罪己詔,再發施政綱領,咱們徹底把水攪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