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里,趙頊撤下宦官和侍從,只留下王鐸和兩個護衛。
蘇軾帶著李長安,三人圍著一副開封地圖而坐。
趙頊一揮手,王鐸讓兩個人去到帳外警戒,五十步之內不得有人。
“李卿,何以教朕?”
李長安手指地圖,沿著開封外圍畫了一個圈,分別是禁軍駐地、朝廷馬場、運河碼頭、金明池船隊、東部新城。
“陛下,我們已經將汴京包圍啦!”
啊?
四人齊刷刷看向李長安,長得精明沉穩的,怎么凈說胡話。
咱們才三千軍馬,加上廂軍和役夫,攏共才兩萬來人,你小子不是擱這說夢話呢么?
真要動手,朝廷肯定立馬發大兵來討,兩府相公都在,兵書令箭齊全,咱們不跑連一個回合都打不過。
“汴京的缺陷是什么?”
隨著李長安的指頭,大家一一辨認,終于是有所明悟。
“內城加皇城,少說四十萬人。城里不產一粒麥子、一顆黃豆,每日全靠數萬軍民水路轉運。所以,這里!”
李長安畫了一個圈,把汴河東碼頭框住。
“皇城是汴京之心,這里便是汴京之血脈。卡住此處,三日之內,汴京必亂。”
趙頊頻頻搖頭,“不好,不好,此處易攻難守,只需兩三千精兵,我等插翅難逃。”
“逃?”
李長安背著雙手,裝出一副高人模樣,“陛下出宮巡視天下,運河為大宋命脈,駐蹕此處,學習治國之道,咱們逃什么,別人又攻什么?”
他手指再指,是洛陽方向的一處據點,朝廷群牧司一處牧馬監。
“我大宋馬政發展百余年,陛下親身考察一番,很合理吧?”
王鐸眼珠子直冒金光,手底下三千猛士,要是一人雙馬,那捧日軍可就成了天下第一雄軍。
“官家,該去,該去!馬政一年耗費數百萬貫,如此靡費,正該檢查一番!”
蘇軾明白了,李長安這造反之策,乃是打著皇帝的旗號造朝廷的反。
碼頭是三司,可查偷稅漏稅;馬場是群牧司,諸多勛貴下手,查貪腐無能;接著查常平倉、金明池違建、禁軍貪腐,只要一路查下去,必然震動朝廷,且能威脅后黨的根本。
“陛下重建天命,變征服掠奪之宋,為安靖天下、發展民生之宋!試看今日之天下,是豺狼虎豹多,還是想安生度日的正常人多!”
趙頊將十指插進頭發,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激動。
重建天命!
這四個字,解開了他登基以來日夜困擾的心結。
趙家憑什么當皇帝做天子,他趙頊又何德何能,配得上這灼灼華夏。
今天,人間仙人李長安給了自己指示。原來,自己的道,就是重建大宋的天命。
變法,還是不變法,這從來不是一個問題。
維護統治,刮取民財,穩定大宋江山。
這事兒曹氏可以,托孤重臣可以,甚至王安石也可以,唯獨二十二歲的趙頊,他這個天子不可以。
他最沒資格,這江山就不是他的,只是碰巧落在了他手里。
“安靖天下,發展民生?”
似在發問,也是在自我思考。
天下人為什么要交稅,為什么要服役,為什么要聽從官府的號令,為什么要奉趙氏為主?
以前是因為太祖趙匡胤的兵力強,打敗了所有國王和皇帝,將其他的地方進行了征服和收編。
后來呢,后來是因為太宗趙光義跟北方媾和,跟南國舊臣合作,達成了共享天下之財的暗中協約。
再后來呢,再后來是仁宗爺爺的寬仁,讓大家都可以更好的活著?
這個有些疑問,西北死去的十幾萬人肯定不這么想,東段黃河洪泛區的人民肯定也不這么想。
自己該提出什么口號,才能讓天下認同自己,交稅、服役、服從!
他望向蘇軾,蘇軾望向李長安,李長安神情堅毅。
“人民!”
“以民為本,創建一個為了人民而存在,為人民所有,被人民擁戴,受人民監督管理,旨在繁榮安定的新大宋!”
蘇軾提煉精要的毛病犯了,立馬接著說:“此為三.....”
四人商討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敲定巡游路線。
黃河水不退,兩府相公不來請,皇帝決定巡幸天下,先從京畿路開始。
王鐸為武將,蘇軾為文臣,李長安為顧問,攜三千捧日軍,另挑選五千精壯隨扈。
下午造飯,黃昏起行,目標直指騏驥院。
派官兵持節告知兩府,帝師司馬光辭職,歐陽修養病,皇帝準備實踐出真知,自己外出學習考察。
消息傳回皇宮,兩宮和兩府都一片愕然。
“皇帝翹家啦?”
普天之下,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么?
從震驚到埋怨、指責,再到驚慌,最后再互相推諉。
曹氏一陣惱怒,怎么離了王介甫,朝廷連個有擔當的人都沒有了。
下懿旨,命政事堂韓絳領銜,請司馬光和歐陽修去勸諫天子,令文彥博和富弼接替帝師之責,準備接天子回朝。
不能再鬧了,再鬧大宋就成了笑話。
萬一,曹氏想,萬一要是孫子造奶奶的反,這史書到時候可怎么寫啊!
下了朝議,招來弟弟曹佾。
“你親自去,問官家,何故造反?”
我兢兢業業輔佐仁宗,然后又指導了英宗,難道不夠格垂簾聽政你個孫子么。
我曹家三代扶保大宋,哪一點對不起或者受不起趙家的恩!
曹佾欲言又止,有心想把韓宗師惹下的禍患跟老姐露個風,可一看那嚴肅的神情,立馬憋了回去。
自掃門前雪,別管瓦上霜。
誰家的孩子誰管,當年曹叡被打板子的時候,也沒有大臣幫自己不是。
沒人幫忙說話,韓絳可就難受了。
自家就這么一個成樣子的,現在闖下大禍,要是太皇太后不肯容情,以后韓家的仕途就要走下坡了。
大理寺外,大宋二十三家勛貴派了代表聽審,要問問憑什么有人抄他們的報館,搶他們的金樓。
二十三家,上至天子的親叔叔濮王,下面最次也是個溧陽伯。
按品階,每家的主子都大過大理寺正卿。
大理寺正卿又不在衙,少卿病休,寺丞裝作外出不露面,只有一個五品的寺正出來面對“口誅”。
“拿不出牒文,明天我們家老爺就去告御狀。”
“叫李少卿出來,抄我們的報館,問他是不是要上奸佞傳,是不是要當商鞅!”
“今天不出來,明日御史臺見!”
寺正李文候滿頭大汗,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惡狠狠的權貴,最關鍵的是,大理寺不占理,這可還行。
一幫青皮地痞砸了報館,他們只是送來一堆亂七八糟的賬冊,還有些不值錢的蠟紙,油墨。
至于抓捕的理由,更是荒唐至極。小韓相公懷疑李長安勾結西夏、遼國,煽動輿論,攻擊朝政,意在攪亂天下。
這事兒,不該歸御史臺么!
韓公子如今兩腿發軟,心跳得兩眼串花。
得虧是被扭送到大理寺,這要是去了開封府,遇上蘇軾還不給自己判個死刑。
搶報館的時候,明明那幫衙內說產業是李長安的,怎么就變成了勛貴的?
還有那惠民錢行和金樓,據說東家還有曹氏和趙氏。
悔呀,有王雱這樣的高明朋友不交,招攬一幫溜須拍馬的禍害,這下是把自己給坑嘍。
唯一慶幸的就是,金樓里死的都是己方,至少不用給別人償命。
韓絳沒工夫營救自己的兒子,在他看來,大不了扔到河東路去待個幾年,還是天子這邊更重要。
變法,現在連天子都落跑了,還變個六的法!
王安石有三十載大名,文彥博和富弼有歷經四朝的名望。
他呢,他只有太皇太后和官家的信任。
從宮里請了全副儀仗,吹吹打打,先到了歐陽修家。
歐陽修這幾日坐鎮開封府,幾乎就是個空衙門,屬官屬吏都被好大兒蘇軾拐的一個不剩,啥事兒都得他親自來。
本來就有病,不適合過度勞累,經這么一鬧,好像隨時一口氣上不來就要去見仁宗。
要不是為了一個“文正”,估計早咽氣了。
韓絳上門,歐陽家飄著濃濃的湯藥味。緊走幾步,趕緊撲到歐陽修的床前。
“永叔,我來看你了!”
死吧,你要是當場就咽氣了,我就不信皇帝不回朝給你這個帝師送終。
可惜了一點,歐陽修面色紅潤,只是大夏天的穿的有點多,精神奕奕的一點不像個要死的人。
“子華來啦,快離遠些!大夫說許是染了疫病,傳人的。”
韓絳尬在原地,留也不是,出去也不是。
“天子要巡游京畿,太皇太后懿旨,著你和君實去勸勸,別讓外面瞧了朝廷的笑話。”
“嗚....咳咳咳...嗚....”
歐陽修一陣“嘔心瀝血”的干噦加咳嗽,一個蒙面的婢女進來伺候,吐了好大一口血痰。
“呀,越發嚴重了!你快躲開些,大夫說傳上了要死人的!”
婢女不由分說,把韓絳給推了出來。
等了好一會,小丫頭出來,一臉疲憊和擔心。“老爺服了藥睡下了,明日再來吧,若是還活著,興許還能見一面....”
“嗚....嗚....嗚....”
把韓絳哭的心都碎了,你要死就死,別傳染我啊,我剛當上實權宰相。
出門趕緊找地方洗手洗臉,重新換了一套衣服。
來到司馬光府上,這家還好,起碼沒病。
聽說要請自己去勸諫天子,司馬光當場答應,師徒一場,他不能看著學生走歪道兒。
看著司馬光興奮的樣子,韓絳心里直打鼓,你老小子真不是去投奔的么?
黃昏時分,大宋皇帝陛下趙頊,率領著他忠誠的士兵,來到了國家的軍工重地——騏驥院。
先頭部隊三千人馬,將小城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
監丞李全安還以為遼兵到了,塞好行囊,卷了牧馬監的鈔票,就要趁夜遁走。
看走不脫,又想舉旗投降。
王鐸派出士兵喊話,這時候牧馬監的人才明白,這年月是熙寧,不是景德。
李全安放下金銀細軟,重新爬上墻頭,在火把下向前張望。
一桿皇旗之下,果然有人穿著黃袍。
“是陛下么,小臣敢問,陛下何故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