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年后,一個機會悄然降臨。一次看似兇險的宗門巡查任務中,“羅昱辰”“恰好”發現了一處敵對勢力潛伏的細微破綻,并及時上報,使得宗門得以提前應對,避免了一場可能的損失。
這份“敏銳”和“謹慎”引起了影堂一位主事長老的注意。
經過一番考察,這位長老認為此子心細如發,耐得住性子,正是影堂所需的人才。
于是,一紙調令,羅昱辰如愿被擢升進入神秘莫測的影堂,并被分配到了專門負責情報歸攏與分析的書案之所。
引領他進入這片新天地的,是一位早他數年入門、面色有些蒼白的劉師兄。
劉師兄帶著他在排列著無數卷宗玉簡的巨大庫房中穿行,空氣中彌漫著陳舊紙張和靈墨特有的味道。
“羅師弟,別看這里不如外勤任務那般刀光劍影、驚心動魄。”劉師兄的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疲憊,也有幾分告誡的意味,“這里的活兒,枯燥得很,日復一日地與海量的信息打交道。但是,”他頓了頓,語氣轉為凝重,“這里更需要靈活的腦子,要從各地傳來的無數零碎信息、真假難辨的傳聞中抽絲剝繭,像拼圖一樣,找出隱藏的脈絡和真相。很多時候,一條看似不起眼的消息,可能就關乎某位同門的生死,或是一場宗門博弈的勝負。”
羅昱辰認真點頭,目光掃過四周浩如煙海的卷宗,心中已然明了此處的重要性——這里正是他能最大程度為家族效力的位置。
幾日熟悉事務后,他開始獨立處理一些情報文書。
一日,當他按照慣例瀏覽內部任務墻上的新增條目時,一行刺目的字眼猛地撞入他的眼簾,讓他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
【甲字柒佰叁拾壹號任務】:搜尋原崇德派彭氏家族蹤跡。該家族于十五年前叛離宗門,后于外界創建紅珠商會以為遮掩。三年前,紅珠商會突然解散,彭氏家族核心人員盡數隱匿,下落不明,凡提供線索經核實確認真實者,賞賜——筑基丹一枚!
任務描述冰冷而清晰,如同淬毒的匕首。那“筑基丹一枚”的字樣,更是散發著誘人卻危險的光芒,足以讓任何煉氣期修士為之瘋狂。
彭昱辰只覺得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瞬間竄遍全身,但他臉上的肌肉卻控制得極好,只是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便迅速恢復了平靜,仿佛只是看到了一條尋常的追緝令。唯有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識地握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宗門……從未放棄尋找……’他內心浪潮洶涌,表面卻波瀾不驚。目光從那任務上淡淡掃過,隨即移開,仿佛毫不關心。
他當然不會出賣自己的家族。只要他羅昱辰還在這影堂一天,只要他還占據著這個位置,崇德派就難以獲得關于彭家真正去向的確切情報!
任何可能指向家族的風吹草動,他都會第一時間察覺,并利用家族告知的隱秘渠道將消息傳遞出去。
屆時,家族便能提前應對,或轉移,或遮掩,總能確保無虞。
這時,那位面色蒼白的劉師兄走了過來,似乎注意到他剛才目光的短暫停留,隨口問道:“怎么?羅師弟對這陳年舊案感興趣?這任務掛在這兒有段時間了,筑基丹雖好,可也沒那么容易拿到手。”
彭昱辰轉過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屬于一個渴望立功的新弟子的靦腆而又堅定的笑容,語氣認真地說道:“多謝師兄提點。我只是覺得,任何任務都值得仔細研究。師兄放心,我一定會努力做好分內之事,盡快熟悉一切。”
他的聲音平穩,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與決心,完美地掩蓋了內心深處那為家族而戰的鐵血誓言。
……
藥王谷常年云霧繚繞,丹香彌漫。
這一日,彭玄魚正守著他的紫銅丹爐,爐底地火平穩,爐中藥液即將凝丹。
突然——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鐘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谷中的寧靜,一聲接著一聲,震得人心頭發慌。這是最高等級的集結令!
彭玄魚手法一頓,爐火微微一跳,一爐即將成型的“清心丹”瞬間靈氣泄盡,化為焦炭。
他卻顧不上了,與無數從各處丹房、藥田中驚惶抬頭的修士一樣,迅速整理衣袍,化作道道流光,朝著谷中央的巨大廣場疾馳而去。
廣場上,人影飛速匯聚,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彌漫。
所有筑基期以上的弟子都必須到場,人們臉上交織著疑惑與不安。
藥王谷以丹道立宗,弟子大多性情平和,不善爭斗,這等緊急召集,多年未見。
高處石臺上,空間微微波動,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壓驟然降臨。
元嬰期的云丹老祖現身,他須發皆白,面色卻紅潤如嬰兒,只是此刻,那張平日慈和的臉上布滿了前所未有的嚴肅,目光如電,掃過臺下眾人,讓所有竊語聲瞬間死寂。
“肅靜!”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入每個弟子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魔道猖獗,踐踏我正道綱常!”云丹老祖開口,聲如金石,“我藥王谷將全力以赴攻伐一家魔道宗門!此乃正邪之戰,關乎宗門榮辱興衰,更是我藥王谷立世之責!”
他略一停頓,目光更加銳利:“接下來,將是本門非常重要的戰爭時刻。宗門養士千日,用在一時!如今,便是需要爾等為宗門拋頭顱、灑熱血之時!”
戰爭?
魔道?
臺下弟子們臉上血色褪去,眼中盡是驚愕與惶恐。
“老祖,我們要和誰打?在哪里打?”有弟子忍不住低聲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人群里響起細微的議論:“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啊……”
“是不是和百年前本門至寶‘藥王鼎’失落那件事有關?”
“應該是血菩薩!這些年宗門一直沒有停止對她的追查,如今看來是找到了!”
“噤聲!”數名懸浮在半空的金丹期執事長老厲聲呵斥,威壓混合著怒意壓下,“老祖面前,豈容喧嘩!無需多問,愿為宗門出力者,站出來便是!”
壓力之下,廣場再次陷入沉默。
弟子們面面相覷,大多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他們擅長的是控火煉丹、辨藥療傷,斗法拼殺非其所長,誰愿意去那九死一生的戰場上?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道青色的身影卻緩緩而出。
是彭玄魚。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煉丹便是鉆研醫道,救治同門,幾乎讓人忽略了他的存在。此刻,他卻越過身邊那些平日激昂慷慨的師兄弟,一步步走到人群之前,對著高臺躬身一禮,聲音清晰而平穩,打破了凝滯的空氣:“弟子,愿為宗門效死!”
一瞬間,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驚詫、不解、甚至有一絲看傻子般的憐憫。
一個醫修?
一個丹師?
他去戰場能做什么?
送死嗎?
高臺上,云丹老祖的目光落在彭玄魚身上,那嚴肅的表情似乎緩和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
“你,叫什么名字?”老祖的聲音響起,雖然在場大多數人都認識他,但這一問,意義非凡。
“弟子彭玄魚。”他再次回答,不卑不亢。
“好!”云丹老祖的聲音提高,帶著明確的贊許,回蕩在每個人耳邊。
這一聲“好”,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驚醒了所有人!
下一刻,人群騷動起來。
“弟子李長風愿往!愿為宗門效死!”
“弟子趙淼愿往!”
“還有我!王煥愿往!”
爭先恐后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剛才的猶豫從未存在過。
能被元嬰老祖記住名字,這是何等機緣!
縱然前線危險,但若能活著回來,前途必然無量!
即便心中恐懼,此刻也不敢再有絲毫遲疑,否則日后在宗門內如何立足?
越來越多的人擠出人群,大聲表露忠心,仿佛慢了一步便是對宗門不忠。
轉眼間,幾乎所有符合要求的弟子都站了出來,黑壓壓一片,人人臉上都努力擠出激昂與決絕,掩藏著內心的忐忑與蒼白。
云丹老祖掃視著下方“群情激昂”的弟子,緩緩點頭:“很好。”
就在這時,天際傳來轟鳴,兩艘巨大的云舟穿透谷上的云霧,緩緩降下陰影,籠罩了整個廣場。龐大的舟身符文流轉,散發出冰冷的戰爭氣息。
剛剛所有出列表忠心的修士,都被金丹執事指引著,默然有序地登舟。
沒有人再說話。
彭玄魚隨著人流踏上云舟冰冷的甲板,回頭望了一眼逐漸遠去的、丹香縈繞的藥王谷,面色平靜,無人能窺見他心中所思。
周圍的人們,有的緊握拳頭,強作鎮定;有的眼神閃爍,隱有懼色;有的則茫然望著遠方,不知前程如何。
云舟震顫,猛地加速,載著滿船沉甸甸的“忠心”與難以言說的復雜心緒,沖破云層,駛向未知的戰場。
……
云舟穿透層層流云,下方山河飛速倒退。
甲板上的藥王谷弟子們,初時還帶著一絲被老祖認可的興奮與奔赴戰場的壯烈,但隨著時間推移,那股被刻意壓下的恐懼與不安再度彌漫開來。
數日后,兩艘云舟緩緩懸停在一片荒蕪險峻的山脈之上。
前方,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崖如同被天神之劍劈開,孤懸于萬丈深淵之上,僅靠幾條粗若山岳的玄鐵鎖鏈與周圍山峰相連——那便是此行的目標,魔道宗門“懸天崖”。
崖上殿宇森然,黑氣繚繞,透著一股死寂的陰森。
“結陣!準備進攻!”金丹執事的聲音冷厲,打破了沉默。
弟子們紛紛祭出法器,大多是藥鏟、丹爐、藥瓶等物,靈光閃爍,卻并無多少殺伐之氣。
彭玄魚手中扣著一套淬了麻沸散與蝕靈散的銀針,目光沉靜地望向那仿佛巨獸巢穴般的懸天崖。
預想中的魔光沖天、弟子蜂擁而出迎戰的場面并未出現。
云舟逼近,甚至已經進入了對方護山大陣理論上該被觸發的范圍,但那懸天崖依舊死寂無聲,連最基本的預警光華都未曾亮起。
“不對勁。”一位金丹執事皺眉,揮手止住了前進的云舟。
云丹老祖的身影出現在舟首,他神識如潮水般鋪開,掃過整個懸天崖。
片刻后,他眉頭緊鎖,臉上露出一絲驚疑。
“空的?”他低聲自語,隨即下令,“進去搜查!小心陷阱!”
命令傳下,弟子們面面相覷,但只得硬著頭皮,組成戰陣,小心翼翼地沿著那巨大的玄鐵鎖鏈,踏上懸天崖的土地。
沒有襲擊,沒有抵抗,甚至連一個活物的氣息都沒有。
彭玄魚走在人群中,腳踩在鋪滿黑色碎石的廣場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這過分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灰塵與某種香料混合的、陳腐而怪異的氣味,并非預想中的血腥或魔氣。
一座座殿宇被推開,里面桌椅整齊,甚至有些桌上還擺放著未喝完的茶盞,但早已冰冷,積了厚厚一層灰。丹房、器室、藏經閣……所有地方都如同被時間凝固,東西大多都在,唯獨少了人。
“報告長老!東區沒有發現!”
“西區也沒有!”
“北區寢居空無一人,物品有匆忙收拾的痕跡!”
“庫房……庫房是空的!值錢的東西全被搬走了!”
搜查的弟子們不斷回報,聲音從最初的緊張逐漸變得困惑,甚至帶上了一絲被戲弄的荒唐感。
他們想象中的慘烈大戰、生死搏殺呢?
這分明就是一座被主動放棄已久的空城!
彭玄魚環顧四周,殿內并無打斗痕跡,魔道修士撤離得雖匆忙,卻有條不紊。
“藥王鼎……會在哪里?”他心中暗忖。這是宗門此次大動干戈的核心目的之一。
越來越多的弟子分散開來,更加細致地搜索。
有人開始翻動那些被遺棄的、不值錢的雜物,希望能找到線索;有人則望著空蕩蕩的庫房,臉上露出失望之色——本以為即便有危險,也能有些戰利品彌補。
然而,沒有。什么都沒有。
除了搬不走的建筑和一些破爛,整個懸天崖干凈得像被颶風掃過。
“連根毛都沒剩下!”一個性急的弟子忍不住嘟囔,“這算怎么回事?我們千里迢迢跑來,就為了參觀這鬼地方?”
他的話道出了許多人的心聲。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失落和茫然。他們做好了浴血奮戰甚至隕落的準備,結果卻一拳打在了空處。
那種感覺,既有慶幸,也有難以言喻的憋悶和尷尬。先前在廣場上慷慨激昂的表態,此刻回想起來,竟有些可笑。
云丹老祖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他懸浮在主殿上空,強大的神識一遍又一遍地掃描著每一寸土地,甚至深入地底,卻依舊一無所獲。沒有隱藏的密室,沒有陣法掩蓋的痕跡,更沒有那絲他期盼已久的、藥王鼎特有的靈力波動。
血菩薩不見了,她的門徒消失了,藥王鼎,自然也無影無蹤。
……
云舟載著滿船的沉寂與失落返回藥王谷。
甲板上無人交談,只有風聲呼嘯,每個人的臉色都如同谷中連日不散的陰云。
云舟甫一落地,云丹老祖便化作一道流光,徑直射向宗門深處,那壓抑的怒火讓沿途弟子紛紛低頭,不敢直視。
數日后,宗門諭令下達,震動全谷。
負責情報偵緝、敵情研判的“聽風閣”被嚴厲問責。
閣主被當場革去職務,罰入地火殿看守丹爐百年;其下三位金丹期的副閣主,兩人被剝奪執事身份,貶為普通內門弟子;筑基期的執事弟子更是有超過二十人被直接剝奪了優先修煉資源供給的資格,發配至各雜役峰,專職負責最枯燥、最耗時的低階靈草處理和丹爐清理工作。
“聽風閣近乎癱瘓!”消息傳開,谷中弟子噤若寒蟬。老祖的怒火并未波及普通弟子,但這番雷厲風行的整頓,清晰無比地傳遞出一個信號:此次勞師動眾卻撲空而歸的恥辱,必須有人負責。
而就在這人心惶惶之際,一道調令送到了仍在丹房默默整理藥材的彭玄魚手中。
調令并非來自別處,正是來自剛剛經歷了一場大地震、人員凋零近乎癱瘓的——聽風閣。
沒有隆重的儀式,一名面色略顯蒼白、眼神卻異常警惕的聽風閣執事弟子前來引路。
他帶著彭玄魚穿過數道新加固的防護陣法,踏入了一座位于懸崖峭壁間的樓閣。
此處云遮霧繞,風聲嗚咽,取代了以往丹房的靜謐祥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與壓抑混合的氣息,還隱約殘留著近期清算帶來的肅殺之意。
他被授予了一枚新制的青灰色身份令牌,權限被嚴格限定,僅能查閱聽風閣內已被解密和重新整理過的部分情報卷宗。
彭玄魚沉默地融入新的環境,如同一個無聲的影子,開始觀察和研讀那些堆積如山的失敗分析與過往秘辛。
他看到了關于懸天崖行動前聽風閣做出的所有錯誤判斷:那些被誤認為是魔門正常調動的跡象、被忽略的物資異常流動報告、以及過于依賴陳舊情報而對血菩薩其人的性格做出的完全錯誤的側寫……
每一份卷宗上都仿佛刻著“失職”二字。
他也調閱了被封存已久的、關于數百年前玉泉門事件的完整情報匯總。
記錄顯示,當年的行動遠非簡單的正邪沖突,聽風閣提供了大量關鍵情報,精準利用了玉泉門內部的資源分配矛盾和一樁長老私生子丑聞,成功策反了其內門弟子,為后來的雷霆一擊鋪平了道路。
藥王谷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充滿了冰冷的算計,遠非對外宣傳的那般光鮮正義。
關于萬毒門,他找到了更詳細的記錄。
卷宗證實,該門因鉆研毒道過于酷烈駭人,且屢次違背藥王谷定下的潛規則,早在兩百年前就被藥王谷高層一致決議徹底切割。
卷宗末尾的批注冰冷而決絕:“自此,其存亡興衰,已與谷中無涉,無需干預,亦不必記錄。”這徹底解釋了為何萬毒門近年似乎遭遇滅頂之災,而藥王谷卻毫無反應。
至于青木宗,記錄則顯得曖昧不明。顯示聯系并未完全中斷,但所有情報往來都被標記為“絕密”,直接呈送元嬰老祖及核心長老圈層,聽風閣閣主亦無權過問詳情。
彭玄魚的神識飛速掃過層層卷宗,急切地搜尋著“太古青帝之心”與“五行鑰”的痕跡。
一無所獲。
沒有只言片語,沒有隱晦提示。
這兩個詞仿佛從未存在于聽風閣的記錄中。
很明顯他的權限還遠遠不夠……
彭玄魚放下玉簡,觸手冰涼。樓外山風呼嘯,如一聲嘲弄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