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強壓住心頭涌起的不快,攥著蘇曼卿的手卻沒有松開,反而又緊了緊。
臉上的表情有心疼也有責備,一副慈母心疼閨女的模樣。
“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方佩蘭眼圈更紅了,“不是親生的難道就不疼了?這些年,我自問待你和你妹妹沒有兩樣,什么好的不是緊著你先來?你爸工作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一樣不是我操心?你一聲不吭走了,連個信兒都不往家里捎,你知不知道……你爸他嘴上不說,心里有多難受?”
她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配上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倒真讓周圍一些不明就里的工人露出了同情的神色,看向蘇曼卿的目光里也帶上了些許不贊同。
再怎么鬧別扭,也不能讓長輩這么擔心啊,何況還是從京市千里迢迢找過來的。
劉科長站在一旁,面色依舊嚴肅,目光卻銳利地在蘇曼卿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淡淡移開。
仿佛眼前這場“家庭倫理劇”與他無關,他只是個旁觀者。
趙進強回過神來,連忙打圓場。
“哎呀,原來是一家人!這真是……太好了!蘇工,你看,方同志這么牽掛你,快,別站在這兒說話了,咱們到會議室坐下慢慢聊。”
陳志平也趕緊附和:“對對對,會議室都準備好了,各位領導同志一路辛苦,先喝口茶歇歇。”
方佩蘭這才松了手,掏出一方素凈的手帕,輕輕按了按眼角,對趙進強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苦笑。
“讓趙廠長見笑了,主要是這孩子……太讓人操心了。我們這做家長的,實在是……”
黃翠萍和李春花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擔憂。
她們離得近,方佩蘭那過分熱切卻難掩精明的表演,她們都看在眼里。
這后媽,果然不是個省油的燈。
朱二妮性子直,忍不住低聲啐了一口。
“裝模作樣!真要是心疼閨女,剛才在車上那么久,咋不急著找?非等到人前才演這一出?”
旁邊立刻有人輕輕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別亂說話。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蘇曼卿,忽然開口了,眉眼帶著不解的疑惑。
“方姨,您先別急。聽您這么一說,我都糊涂了。”
眾人一聽還有隱情,頓時都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蘇曼卿也不負眾望,又繼續道: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咱們半個月前還通過一次電話?”
“那次……是爸打給我的?說您嫌家里洗衣皂不好用,問我在海島有沒有聽說什么好用的土法子?”
這話一出,旁邊豎著耳朵聽的工人們表情頓時更精彩了。
明明半個月前才通過電話,她說人家連個信都沒有,是什么居心?
蘇曼卿仿佛沒注意到眾人神色的變化,掰著手指又接著回憶。
“還有年前,臘月二十三,小年夜那天晚上,我爸跟我足足聊了十幾分鐘。”
她努力回憶的樣子,顯得格外認真,仿佛像是苦惱自已是不是記性不好。
“還有我剛到海島的時候,也跟家里打了十幾分鐘的電話。”
雖然電話里蘇志川是在罵她賣工作,可好歹也算打了不是?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吹過彩旗的獵獵聲。
所有人都聽明白了!
什么“一聲不吭走了”、“連個信兒都不往家里捎”!
狗屁!
明明聯系過!還不止一次!
所謂的“擔心”、“日夜跟油煎似的”,簡直就是在睜眼說瞎話!
一時間,眾人看方佩蘭的目光更奇怪了。
黃翠萍氣得臉都紅了,李春花狠狠啐了一口。
朱二妮這回沒忍住,聲音不大不小地嘀咕。
“好家伙,敢情這是千里迢迢來給咱們曼卿潑臟水的!后媽果然是后媽。”
趙進強和陳志平的臉色有點不好,心中莫名有股不祥的預感。
方佩蘭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的。
自打蘇曼卿來到海島以后,她就沒再見過她。
對她的印象還是那個沒心眼好忽悠的傻子。
因此,一見面,她習慣性就故技重施,想要在這些工人面前給她扣個任性不懂事的帽子。
哪想到竟然踢到了鐵板?
最后,方佩蘭勉強壓下心中的尷尬和難堪,露出恍然又無奈的笑。
“傻孩子,媽是說你從不主動報平安……電話都是你爸打過去的,媽哪次不守著旁聽?就怕漏了你一句話呀。”
蘇曼卿微微一笑,“方姨,你記性好像不太好,我媽已經死了快二十年了,你是她最好的姐妹,該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
又是一記大瓜砸下來,圍觀的人群眼睛陡然一亮,灼灼的目光在方佩蘭和蘇曼卿身上來回掃。
方佩蘭眉心重重一跳,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是什么意思?在暗示自已什么嗎?
趙進強見氣氛降至冰點,額角滲出冷汗,忙堆起笑上前一步打圓場。
“哎呀,蘇工,方同志也是關心則亂嘛。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走走走,會議室準備了上好的龍井,咱們坐下慢慢敘舊,慢慢敘!”
他一邊說,一邊幾乎是推搡著示意陳志平趕緊把人往會議室帶。
又轉頭對著工人們連連揮手。
“散了散了!都回崗位上去!沒什么好看的!”
然而,趙進強那聲“散了散了”的命令,并沒能馬上驅散圍觀的人群。
工人們腳步遲疑,相互交換著眼神,嗡嗡的議論聲非但沒停,反而因為方才那接二連三的“大瓜”而更加熱烈,只是音量壓得更低,卻更顯暗流涌動。
“嘖,聽見沒?‘最好的姐妹’!這里頭故事深了啊。”
“曼卿這丫頭也是不容易,親媽走得早,攤上這么個面甜心苦的后媽……”
“趙廠長還讓咱們散了呢,這熱鬧可比戲臺子上演的還精彩,哪舍得走?”
“小聲點!沒看見那后媽臉都黑成鍋底了?還有她旁邊那個什么科長,臉色也不好看……”
“怕什么?咱們又沒說瞎話!句句都是人家蘇工擺出來的事實!”
這些嘀嘀咕咕的議論聲,就像一根根細密的針,扎在方佩蘭的背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