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幸的身體依舊僵硬,無法回頭。
他木著臉,望著前方空無一物的墻壁,聲音平板無波,聽不出情緒:“你的實力進步很大,卡洛斯,是我小瞧了你?!?/p>
“當然。”卡洛斯坦然承認,悄悄揉了揉腹部,槍口又報復性往前頂了頂,在虞幸的后腦勺上碰出duang得一聲,“可惜,你好像沒什么長進,或者說……”
他頓了頓,語氣里的溫度徹底消失。
“……從你開始與這種污穢力量同行的時候,你就已經丟掉了加入理想國時的那顆‘心’了?!?/p>
“沒那么早?!庇菪抑饾u變成死魚眼,“畫展那會兒才被拉下水的?!?/p>
一根觸手頂著陣法中的力量悄咪咪地從腳下滑到卡洛斯身前,試圖偷襲,但在觸碰到最外圍綠色光線的時候,還是顫抖著一命嗚呼了,枯萎的殘軀干癟破碎,讓卡洛斯又沉默了兩秒。
“……那我不管?!笨逅沟穆曇魪乃X后傳來,很近,很清晰,“看看這些觸手,看看你現在被困在這里的樣子。你已經離‘人’很遠了,虞幸?!?/p>
“但我還沒有?!笨逅估^續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于冷漠的坦誠,“所以,我做不到對看上去還清醒的‘同伴’真的下殺手。哪怕這個同伴已經站在了我的對立面。”
虞幸沉默。
“所以,”卡洛斯做出了決定,宣布般說道,“接下來,你是死是活,交給你自己?!?/p>
“……什么意思?”虞幸終于問,聲音里透出一絲極淡的疑惑。
“意思就是,”卡洛斯掂了掂手中的槍,“現在槍里的,不是理想國發給我們對付邪靈的那種量產貨。這顆子彈是我很久以前,在一次任務中向一位真正的驅魔大師求來的,只有一顆。”
他的語氣認真起來:“它對人類毫無威脅,就算頂著太陽穴開槍,也只會像被小孩子彈弓打了一下。但是……”
他拉長了語調。
“它對‘怪物’,是致命的?!?/p>
“我要開槍了?!笨逅剐?,抵著虞幸后腦的槍口沒有絲毫顫抖,“如果你心底里,仍然將自己視為人類——完完全全的,從認知到靈魂都認同的人類——那么,子彈不會傷害你分毫。我會放了你,你也當做沒找到我,讓我離開這座莊園,之后再見,就是敵人?!?/p>
“而如果……”
他的聲音冷了下去。
“如果你已經在心底里拋卻了人類的身份,更認同那些觸手、那些污穢力量代表的‘怪物’的一面……那么,這一槍下去,你的腦袋會像熟透的西瓜一樣炸開。”
“選擇吧,虞幸。”他輕輕扣住了扳機,食指施加了微微的壓力,“或者說……”
“讓你的‘本質’,來決定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抵在后腦的槍口猛地一震!
“砰!”
槍聲在密閉走廊里炸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近,震耳欲聾。
幾乎在卡洛斯扣動扳機的同一剎那,被綠色光陣禁錮的虞幸終于讓禁錮松動了。
千鈞一發間,他的身體以一種近乎扭曲的姿態猛然向下一矮,卡洛斯的反應同樣快得驚人,他抵著對方后腦的槍口便已同步向下壓去。
子彈此時才出膛。
灼熱的氣流擦著甚至燎焦了幾縷發絲,結結實實地鉆入了虞幸右側肩胛骨偏上的位置。
那顆雕刻著繁復圣潔符文的銀色子彈在接觸到皮肉的瞬間,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銀輝驟然大盛!
緊接著,便是一聲沉悶的、血肉骨骼被從內部炸開的爆響。
虞幸右肩后側的衣服連同一大塊皮肉被猛地掀起撕裂,露出下面慘白的骨茬和模糊的血肉組織,暗紅色的血液混合著些許被銀輝力量灼燒出的焦黑碎末,呈放射狀噴濺在墻壁和他身前的空氣中。
“唔……!”
虞幸悶哼一聲,身體劇震,巨大的沖擊力讓他本就重心不穩的身體向前踉蹌,單膝重重跪倒在地。
他左手下意識地捂向肩膀的傷口,指尖立刻被溫熱的血液浸透,劇痛沿著神經竄遍全身,讓他額角瞬間沁出冷汗,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雖然沒有爆頭,但這一槍的結果已經不言而喻。
卡洛斯站在原地,手中槍口還殘留著一縷硝煙。他看著跪倒在地、肩頭血肉模糊的虞幸,眼里最后一點復雜情緒也沉淀下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靜。
“你果然已經……”
話音未落,急促、雜亂、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從走廊的兩端同時傳來,打斷了他,是密教的仆從們終于被這里的動靜吸引過來了。
卡洛斯瞬間噤聲。
他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虞幸,對方低著頭,捂著傷口,散落的黑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緊繃的下頜線和不斷滴落在地毯上的血跡,那身影看起來竟然有些……狼狽。
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卡洛斯轉身,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雨聲和建筑結構的掩映之后。
幾乎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同時,走廊墻壁上,那些構成綠色法陣節點的撲克牌瞬間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量,紛紛從墻壁和地板上脫落,輕飄飄地掉落在染血的地毯上。
法陣無聲無息地瓦解,只留下一地狼藉和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硝煙與血腥味。
虞幸依舊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有捂著傷口的左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十來秒后,雜亂的腳步聲在走廊兩端匯聚。
以瑪莎為首的七八名密教仆從匆匆趕到,他們手持著各式武器——從棍棒到短刀,甚至有人拿著老式火銃,臉上帶著戒備。
當看到走廊里的戰斗痕跡時,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虞幸先生?!爆斏谝粋€反應過來,她快步上前,目光深沉地掃過現場,最后落在虞幸身上,語氣急促但不失恭敬,“您還好嗎?我們的目標呢?”
虞幸沒有抬頭,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抽空了力氣,又像是沉浸在某種巨大的打擊之中,只是維持著那個姿勢。
直到瑪莎又問了一遍,他才極其緩慢地、有些滯澀地開口,聲音低啞,帶著一種疲憊的漠然:
“……跑了?!?/p>
瑪莎眉頭微微皺起:“朝著哪個方向?”
虞幸說:“我不知道。但他大概會去莊園大門吧,他有辦法突破大祭司的禁制?!?/p>
瑪莎聞言沒有說出懷疑的話,她立刻轉身對身后的仆從下令:“你們幾個,立刻去東側樓梯和備用通道;你們,跟我去主樓梯,直接前往大門攔截。”
仆從們轟然應諾,迅速分成兩股,沿著走廊向不同方向狂奔而去,腳步聲再次密集響起,又迅速遠去。
瑪莎在離開前,又看了虞幸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微微頷首,也轉身快步追著其中一隊人離開了。
走廊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虞幸一個人半跪在一片狼藉和血跡之中,似乎陷入了思考。
窗外暴雨依舊,濕冷的風從未完全關嚴的窗戶縫隙灌入,他肩頭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順著手臂流下,在深色地毯上暈開一小灘不斷擴大的暗紅。
空氣里,只有他壓抑的、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忽然——
一陣極其細微的、幾乎與雨聲融為一體的“撲簌”聲,突兀地出現在死寂的空氣中。
那聲音很輕,很脆,像是蝴蝶在狹窄空間里振動翅膀。
下一秒,一雙赤著的腳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虞幸低垂的視野前方。
它們白皙得近乎透明,腳踝纖細玲瓏,足弓的弧度優美而脆弱,十個腳趾圓潤整齊,涂著與指甲同款的、幽暗深邃的墨綠色蔻丹。
腳的主人就這樣踩在冰冷、沾染了灰塵和血跡的走廊地板上,極其緩慢地向他走近。
最終,那雙腳停在了距離虞幸不到半米的地方。
一個帶著玩味、慵懶,卻又暗藏無形壓力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真是讓我看了一出好戲,虞幸先生?!?/p>
芙奈爾似乎在回應之前虞幸對她的小小冒犯,用幾乎一樣的句式笑道:
“你能帶領伶人和曲銜青毀掉‘恐怖之城’,我還以為你是這批調查員里最強的那一個,為此,我好好獎勵了迪菲特和艾文?!?/p>
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聽不出多少真實的遺憾,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愉悅:
“沒想到,你在那個魔術師面前也會如此……狼狽。”
虞幸一言不發,黑發遮住了他的臉,也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捂著傷口的指縫微微收緊。
芙奈爾等了幾秒,沒有等到回應。
她似乎也并不在意。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赤足幾乎要碰到虞幸跪地的膝蓋,然后,她優雅地半蹲了下來,伸出右手,食指輕輕勾住了虞幸的下巴,用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將他的臉抬了起來,迫使他的目光與自己對視。
虞幸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失血的蒼白和因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頭。
芙奈爾近距離地端詳著他,那雙美麗的眼睛里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還是說……”她湊得更近了些,氣息幾乎拂在虞幸的臉上,帶著一種甜膩的香,“卡洛斯的指責讓你動搖了,導致你下不去手?”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惡魔的耳語:
“真有意思,怪物有什么不好?”
“等神國降臨,這將會是屬于‘我們’的世界,屬于怪物的世界?!?/p>
她的指尖在虞幸的下巴上輕輕摩挲,語氣里帶著一絲難以理解的困惑,和更多的、冰冷的嘲弄:
“你卻還在為了那些早該拋棄的道德和良知而感到痛苦,不愿接受?”
她看著虞幸近在咫尺的眼睛,紅唇勾起一個艷麗卻毫無溫度的弧度:
“可惜啊,可惜,他對你開槍的時候可沒有半點猶豫。在他眼里,你早就是這么個東西了。”
虞幸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他直視著芙奈爾的眼睛,半晌他才開口:“原來你一直看著。”
“為什么不在剛剛攔住他?”
芙奈爾笑了,她松開勾著虞幸下巴的手,身體后仰,重新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如果我不看到最后,”她慢條斯理地說,赤足在血跡旁的地毯上輕輕點了點,“怎么確定卡洛斯真的會對你開槍,而不是你們兩個聯合起來,演一場戲給我看呢?”
她攤了攤手,披風隨著動作滑落一角,露出下面光潔的肩膀,上面已經沒有絲毫異樣的痕跡。
“當然,”她語氣轉為一種刻意營造的溫和與信任,“現在,我確定了?!?/p>
她彎腰,向虞幸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做出了一個邀請攙扶的動作。
“你證明了自己的‘忠誠’,我不會再懷疑。”她微笑著說,“先去把傷口處理一下吧,別讓這點傷,影響了明天的戰斗?!?/p>
虞幸看著伸到面前的那只美麗卻非人的手,又沉默了片刻,才伸出自己未受傷的左手握住了它。
芙奈爾的手冰冷而有力,輕輕一拉便將虞幸從地上拽了起來。
“你要拿卡洛斯怎么辦?”他低聲問,目光看向走廊盡頭卡洛斯消失的方向,“他可能會逃出去,然后向教會和我的其他同事坦白這里發生的一切。還有,他殺了安東尼,從安東尼那聽到了更多秘密,他會破壞你的布置?!?/p>
芙奈爾聞言,紅唇勾起一個從容的弧度。
她抬手,攏了攏披風的領口。
“沒關系,既然他這么擅長像泥鰍一樣逃跑,”她輕笑一聲,聲音里聽不出多少惱火,反而有種一切盡在掌握的篤定,“那就讓他跑吧?!?/p>
她側過頭,看向虞幸,眼神里帶著一絲回味和玩味:
“雖然與我歡愉的那個‘卡洛斯’是假的……但與我喝茶聊天的那個,一定是真的?!?/p>
她的指尖,若有若無地拂過自己的唇角。
“我在那壺茶里……也放了些‘東西’,放心吧,就算他逃出去了,也壞不了事,如果他去找豐收教會,蒂安知道該怎么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