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升到了頭頂,驅散了最后一點晨霧和水汽。
近幾日連綿的陰雨狠狠刷了遍存在感,沒想到副本的最后一天,居然是個大晴天。
陽光有些刺眼,毫無遮擋地灑在豐收教堂前寬闊的石板廣場上。
廣場上此刻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
整個約里克夫鎮的居民,無論貧富貴賤,都遵照那金色的諭令,被聚集到了這里,人群根據身份、階層和熟悉的圈子,自發地三三兩兩待在一起。
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名身穿教士袍或守衛制服的人靜靜站立,他們表情嚴肅,目光警惕地掃視著人群,如同無形的柵欄,將眾人圍攏、固定在廣場范圍內。
“鐺——鐺——鐺——”
教堂頂端的青銅大鐘被敲響,渾厚悠長的鐘聲傳遍整個廣場,宣告著正午十二點的到來。
人群的嘈雜聲不自覺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教堂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門。
門緩緩打開。
幾名身著深色執事袍、神色肅穆的教會人員率先走出,分立兩側。
隨后,一身華貴紅袍、頭戴金色主教冠的“大主教”,在一眾高級執事和修女的簇擁下出現在陽光里。
假扮大主教的蒂安修女的面容在紅袍的映襯下顯得威嚴而慈祥,目光平和地掃過下方黑壓壓的人群。
廣場上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風聲和遠處偶爾響起的、被壓抑的咳嗽聲。
“我的孩子們。”
蒂安開口了,聲音通過某種神秘術的加持,清晰地傳入廣場上每一個人的耳中,不高亢,卻帶著一種沉穩的、令人心定的力量。
“愿母神的慈愛永遠照耀著你們,愿她的豐收賜福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
她做了個簡單而標準的祈禱手勢,動作流暢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綻。
“近日,邪惡的力量侵擾了我們的家園,帶來了恐懼與傷痛,但請相信,母神從未拋棄她的子民。今日,我們將在此,在圣所之前,共同舉行一場盛大的凈化儀式,以母神的光輝驅散殘留的陰霾,以圣潔的食物滋養你們疲憊的身心。”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人群,在那張慈祥的面孔下,一絲極難察覺的控制欲一閃而過。
“現在,請有序地跟隨修女們的指引進入教堂禱告大廳,儀式將在那里進行。”
說完這番簡短的發言,蒂安微微頷首,便轉身率先走回了教堂內,她似乎并不在意人群的反應,或者說,她確信在目前這種陣勢和“神跡”鋪墊下,不會有人敢公然反抗。
緊接著,早已準備好的修女們從兩側走出,她們穿著潔白的修女服,臉上帶著訓練有素的溫和微笑,開始引導人群分批進入教堂。
同時,另一隊修女推著幾輛堆滿了籮筐的小車出現,籮筐里是剛剛出爐、還散發著熱氣的、印有麥穗紋路的白面包,以及用干凈木桶盛放的清水。
“每人一份面包,一杯水,請拿好。”修女們一邊分發,一邊用清晰但不容置疑的語氣告知,“儀式期間,請大家待在禱告廳內,保持安靜與虔誠。在天黑之前,請不要離開教堂區域,這是為了確保凈化儀式的完整與效果,也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
人群開始緩慢地移動,領取食物,然后懷著各異的心情,踏入那座宏偉而幽深的教堂建筑。
……
芙奈爾夫人站在靠近教堂門口的那一小群“有頭有臉”的人物中間。
她今天換了一身淺金色的綢緞長裙,外罩同色系的輕紗披肩,在陽光下顯得光彩奪目,美麗得與周圍凝重氣氛有些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吸引著不少目光。
她臉上帶著慣有的、恰到好處的社交性微笑,偶爾與身旁的某位富商或貴族低聲交談兩句。
艾文的位置要偏得多。
他坐在禱告大廳側后方的一排長椅上,身為一個“新銳畫師”,哪怕在圈子里很受歡迎,在這種真正的權貴圈層聚集的場合也只能待在角落,不過他自己顯然毫不在意,甚至姿態放松地倚靠著椅背,微微闔著眼。
一個臉上帶著雀斑的年輕女仆正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為他揉按著肩膀。
直到他聽見不遠處,和芙奈爾站在一起的人群中,一個身材胖碩、穿著昂貴絲綢馬甲的富商疑惑開口:“咦?迪菲特先生怎么沒來?教會不是說所有人必須到場嗎?連老約翰他癱了十年的老爹都被抬來了……”
艾文的耳朵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他依舊保持著閉目養神的姿態,但注意力已經全然集中到了那邊。
身為和迪菲特關系緊密的“合作伙伴”,艾文今天一早開始就聯系不上那位銀行家了,他起初以為是密教大祭司臨時派了迪菲特去執行什么秘密任務,畢竟最終儀式在即,有些隱秘的安排也屬正常。
此刻聽到有人提起,他自然想聽聽芙奈爾會如何回應。
芙奈爾聞言,輕輕嘆了口氣,美麗的臉龐上適時地浮現出一抹憂傷和惋惜。
她轉向那位胖富商,聲音放低了些,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您還沒聽說嗎?可憐的迪菲特先生……昨夜遭遇了不幸。”
周圍幾個正在交談的人都停下了話頭,看了過來。
“我聽說昨夜有怪物潛入了他的宅邸附近。”芙奈爾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后怕和同情,“迪菲特先生半夜似乎聽到了他已故妻子的呼喚,神志恍惚地走出了房門……等到教會守衛巡邏到那邊時,只看見他渾身是血倒在地上……”
她頓了頓,仿佛不忍再說,但還是輕聲補充道:“脖子有被利器割斷的致命傷,已經沒有救了。唉,愿母神接納他善良的靈魂,現在他的遺體暫時安放在教會后面,執事們說需要仔細凈化,并徹查尸體上的傷痕,一定要找出害死這位善良又慷慨的紳士的怪物和兇手,讓他得以安息。”
“天吶!”
“母神啊……”
“迪菲特先生也……”
周圍聽見這話的幾位紳士和夫人都發出了低低的驚呼,臉上露出真實的震驚和惋惜。
迪菲特在約里克夫鎮的商界和上流社會確實頗有地位和名聲,他的突然死亡無疑是一記重錘。
艾文閉著的眼睛下,瞳孔微微收縮。
迪菲特死了,在最終儀式的前夜被干凈利落地割喉……這絕不是意外,也不是普通的怪物襲擊,這是報復,是反抗,有人已經探入了密教的核心,并且開始動手清除關鍵人物了。
是那些理想國的調查員嗎?
還是教會里某些人開始反撲了?
艾文腦中飛速閃過幾個面孔,他微微偏過頭,眼皮掀開一條縫,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芙奈爾的表情。
芙奈爾臉上那恰到好處的憂傷還沒有完全褪去,但她眼神深處卻平靜無波,用一種近乎漠然的不在意。
艾文心中疑竇更甚,他剛想找個機會湊過去,從芙奈爾那里問到些更確切的內情,修女們已經完成了食物的分發,開始督促大家盡快食用。
“請大家享用母神的恩賜,這些面包和凈水不僅能夠填飽肚子,其中蘊含的祝福之力,更有助于接下來的凈化儀式,能夠幫助大家更好地抵御邪惡,保持心靈的潔凈。”修女們的聲音在偌大的禱告廳里回蕩,溫和卻帶著不容拖延的意味。
艾文看了一眼手中溫熱柔軟的白面包,又瞥見附近修女投來的注視目光,只得按下去找芙奈爾的心思,配合地撕下一小塊,塞進嘴里慢慢咀嚼。
他其實一點也不餓,動作很是敷衍。
因為他心知肚明,接下來那位假大主教蒂安要念誦的所謂群體凈化禱言里,夾雜著密教的污穢咒言。
普通人完整聽下來,精神深處會被悄然種下污染的種子,變得更容易被操控,而密教徒和古神的狂信者則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空靈的水晶碰撞聲響鉆入了他的耳中。
那聲音很奇特,在空氣中輕輕震顫了一下就消失了。
艾文動作一頓,幾乎是本能地抬起頭,目光快速掃過周圍的人群、高高的彩繪玻璃窗、以及教堂穹頂上繁復的浮雕裝飾。
什么也沒有。
是某位夫人小姐身上佩戴的昂貴水晶飾品不小心碰撞發出的聲音嗎?
他皺了皺眉,覺得不太對勁,但環視一圈,確實沒找到源頭,周圍的其他人似乎也毫無所覺,依舊在低聲交談或默默進食。
艾文按下心中的一絲異樣,重新將注意力放回眼前。
沒過多久,分發食物的修女們退到一旁,禱告廳前方高高的布道臺上,假扮著紅袍大主教的蒂安再次出現。
“請大家保持安靜。”她模仿的大主教的聲音傳遍大廳,帶著一種肅穆的壓迫感,“接下來,我將為所有人念誦母神的凈化禱言,請放下手中的一切,心懷虔誠,靜靜聆聽。”
大廳里最后一點竊竊私語也消失了,變得落針可聞。
蒂安深吸一口氣,雙手在胸前交握,閉上了眼睛。
然后,她開始用一種古老、晦澀、卻又帶著奇異韻律的語言,高聲吟誦起來。
冗長的禱言開始了。
群體凈化禱言是教會最高等級的神秘術之一,通常只有紅袍大主教級別的圣職者,借助教堂本身的圣力加持才能施展。
其過程極其耗費心神和力量,據說完整的禱言能夠大范圍驅散邪惡、安撫心靈、甚至治愈精神創傷。
當然,假大主教蒂安根本無法施展真正的凈化禱言。
她此刻吟誦的,是一篇精心偽造的、糅合了正確禱文和大量污穢咒言的混合體。
禱言的音節古老而拗口,聲調起伏帶著催眠般的效果,普通人聽來,只覺得莊嚴神圣,心生敬畏,最多感到有些昏昏欲睡,只有對神秘學有深入了解,或者精神力特別敏銳的人,才能察覺到那流暢神圣的表象下,如同污水泥沼般緩緩滲透的惡意低語。
艾文集中精神,裝出虔誠聆聽的模樣。
他注意到,大廳里維持秩序的只有一些中級執事和普通教士,而能聽出問題的高級執事們大部分都死在了昨天的鎮西行動中,帶傷歸來的那幾人也在抓緊養傷應對傍晚的戰斗,沒空到前面來。
時間在單調而冗長的吟誦中緩慢流逝,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不少體力不支或本就疲憊的居民已經忍不住開始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
艾文也感到一陣陣困意上涌,這不僅是睡眠不足,更是那污穢咒言對精神的隱性侵蝕和催眠效果,但對他來說作用不強。
終于,蒂安的吟誦聲在一個拔高的音節后,緩緩落下,歸于寂靜。
她睜開眼,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神圣的光輝,對著下方的人群微微頷首:“愿母神的凈化之力與你們同在。”
凈化儀式結束了。
艾文準備觀察一下周圍接受完凈化的鎮民們是否有誰表現出了異常——比如眼神呆滯、情緒莫名低落或亢奮、表情僵硬等等,這些都是精神被初步污染的跡象。
然而,他目光所及之處,人們似乎……一切如常。
打瞌睡的人揉著眼睛醒來,臉上帶著茫然的睡意,甚至臉色紅潤,完全沒有預想中那種被種下污穢種子后,精神與肉體會產生不協調的感覺。
艾文眉頭一皺。
他下意識地看向芙奈爾所在的方向。
只見芙奈爾臉上那慣有的優雅微笑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
她美麗的眉頭微微蹙起,目光隱晦掃過大廳里神色如常的人群,隨即被濃重的陰沉所取代。
計劃似乎出現了意外。
芙奈爾臉色陰沉地坐在那里,迅速思索著原因。
禱言是她親自設計的,污穢咒言的嵌入毫無破綻,蒂安的吟誦也沒有出錯,中級以下的教會人員絕無可能識破……問題出在哪里?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邊那個只咬了一小口、被隨意放置的白面包上。
她猛地伸手抓起那個面包,將精神力集中,細細感應起來。
一股極其隱晦、卻異常堅韌純凈的凈化之力,如同最纖細的銀絲,編織在面包的每一縷香氣和養分之中!
這凈化之力與教堂本身的祝福氣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若非刻意探查,根本察覺不到!它不強勢,不張揚,卻如同最溫柔的屏障,悄無聲息地中和、抵消了那些隨著禱言侵入聽眾精神的污穢咒言力量。
芙奈爾倏地睜開眼,眼下似乎有一瞬間浮現出來墨綠色的血管。
有人預料到了密教的行動,并且提前在分發的“圣食”中做了手腳,護住了這些普通人。
能夠施展出如此精妙、連她瞞過去的凈化之力,在整個約里克夫鎮,只有一個人能做到——真正的紅袍大主教,那個本該被壓制在教堂地下封印中的老家伙!
他脫離了壓制?而且,一定還有人在幫助他。
芙奈爾豁然起身,動作帶起一陣微風。
旁邊一名負責這片區域秩序的修女似乎想上前詢問什么,但芙奈爾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那修女的眼神瞬間恍惚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茫然,隨即恢復了平靜,仿佛忘記了芙奈爾剛才突兀起身的動作,目光自然地移向了別處。
芙奈爾就這樣如入無人之境,一路走向了教堂的地下入口。
而在她身后,亦清搖著扇子,不緊不慢地跟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