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是有什么緊急任務嗎?”
宋志輝點了點頭,聲音低沉:
“光天,你跟我進來吧,咱進去說。”
隨后他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陸德強,“老陸,你也一起來一下。”
三個人前后腳走進了隊長辦公室。
宋志輝指了指靠墻的長條凳:“坐下吧,這事得坐下慢慢說。”
等兩人坐定,宋志輝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了桌上,手指在上面點了點:
“喏,這是市里三秋工作指揮部剛下發的文件,點名要從我們這些有車的廠礦單位抽調人手和車輛,對口支援下面的公社,完成夏糧征購任務。”
“廠里經過研究,決定派劉光天你去執行這個任務,對口的是東興公社。”
劉光天還沒來得及細想,旁邊的陸德強“噌”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嗓門不由得提高了:
“隊長!這……這不是欺負人嗎?光天才多大?”
“說好聽點是去拉糧食、收公糧,可眼下這光景什么情況,您能不門兒清嗎?”
“下面有多困難您不知道?”
“現在報紙上還一個勁兒嚷嚷大豐收呢!”
“這差事誰攤上誰倒霉!明面上是去開車運糧,實際上呢?這就是個燙手山芋的政治任務!根本不可能完成!”
陸德強這番連珠炮似的話,讓劉光天立刻明白了過來。
合著這是讓他下鄉去協助征收公糧。
雖然文件上寫的是縣里運輸隊運力不足,需要借調司機幫忙運輸,但實際上,下去的人絕不僅僅是開車那么簡單,還帶著“督促”、“協助”完成征購指標的硬任務。
劉光天是了解當下實際情況的,鄉下公社和生產隊的情況非常困難,夏糧征購工作肯定陷入了僵局。
各生產隊要留住來年的種子和社員們賴以活命的口糧,完成上面下達任務的意愿極低。
主要是因為前期的浮夸風,導致實際下達的征購指標,遠遠超出了土地真實的產出能力,壓根就不可能完成。
這確實是個誰沾上誰倒霉的燙手山芋。
“你小聲點!生怕別人聽不到是吧?”
宋志輝瞪了陸德強一眼,壓低聲音呵斥道。
隨即他又皺著眉頭,語氣充滿了無奈:
“這情況我能不清楚嗎?但為什么派光天去,你心里沒數嗎?”
“派其他那些老油子去,他們有的是辦法磨洋工、軟抵抗,到時候一粒糧收不上來,廠里怎么跟上面交代?”
“只有光天年紀最輕,資歷最淺,廠里面……肯定也是考慮到了這層。”
“這任務落在他頭上,幾乎是必然的。”
“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陸德強被宋志輝這么一說,頓時語塞,張了張嘴,最后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重重地坐了回去。
很多事,確實不是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到了這個層面,很多時候真的沒辦法。
宋志輝轉向劉光天,語氣沉重地繼續交代:
“光天啊,任務基本情況你都知道了。”
“這是死命令,必須完成。”
“但我要給你交個實底,根據側面了解,東興公社那邊的情況很不好,老百姓的食堂,怕是都快見底了。”
“你這次去,等于是坐在火山口上。”
“你的主要任務,說起來是完成指標,穩住局面。”
“但你得記住,你不是去當青天大老爺,更不是去發善心的菩薩。”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盯著劉光天: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你要做的,是找到那個微妙的平衡點。”
“既要讓一定數量的糧食入庫,對上頭有個交代,又要想法子讓鄉親們能勉強活下去,不能鬧出大的亂子。”
“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你會開車、會修車要難上一萬倍!”
旁邊的陸德強也悶聲開口道:
“隊長說的都是大實話,我沒什么補充的了。”
“你自已呢……首要的是保護好自已。”
“盡量……別讓場面太難看,太難收拾。”
他頓了頓,像是下了決心:
“這樣吧,到時候你去的時候,我想辦法給你備兩條煙,再弄幾包水果糖。”
“鄉下那些孩子……看著可憐吶,關鍵時候遞根煙、給塊糖,或許能緩和一下,你心里有數,手上才有準。”
“回去好好準備一下,換洗衣裳、干糧都帶足。”
宋志輝見劉光天臉色沉重,又補充道:
“行了,你也別想太多。”
“你去呢,主要是協助公社書記和糧站的工作,主要壓力和責任還在公社那邊。”
“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明天一早就出發,今天給你放一天假,隊里的車,我待會兒跟老陸會幫你仔細檢查一遍,確保路上別出毛病。回去準備一下吧。”
劉光天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么,默默地站起身,走出了隊長辦公室。
他的心情確實非常沉重。
他甚至不清楚這個東興公社具體在哪里,是在四九城周邊,還是已經到了河北地界?
但無論在哪里,這次的任務都遠比他想象的更加艱難。
之前他跑運輸也去過鄉下,見過公社的情況,知道那里的困苦。
但這次不同,他是要去從那些本就食不果腹的鄉親們手中,征收他們賴以活命的口糧,去完成那個基于虛假數字下達的征購指標。
這根本不是去支援,而是去執行一道冷酷的算式——從饑餓的人手中,拿走他們活命的糧食。
腦海里浮現出之前見過的那些老鄉們麻木而絕望的眼神,劉光天還沒出發,心里就已經涌起一股強烈的負罪感和無力感。
他現在面臨的是一個兩難的局面:
如果這次去完不成任務,東興公社那邊的書記要倒霉,他們肉聯廠肯定也要挨批評,他自已的前途更是岌岌可危。
而且,國家統購統銷的體系根基也會受到動搖,后續影響不堪設想。
但他也清楚,很多事情,并不是某一個人或者某一項制度單方面的問題,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生產力的極度落后,在于國家整體處于積貧積弱的階段。
想想吧,城里的工人每天揮汗如雨,打鋼煉鐵,是為了國家工業化的基礎。
無數科研人員在荒無人煙的地方隱姓埋名,是為了國家的國防。
即將展開的三線建設,更是傾注了舉國之力……
在這個年代,無論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還是奮戰在車間、礦山的工人,乃至各行各業的建設者,就沒有哪一方是不苦的,大家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為了一個遙不可見卻必須追尋的未來。
這就是他身處的時代洪流。
而他劉光天,不過是這巨大浪潮中的一朵微小浪花,一個被時代推著前行的小人物。
他能改變什么呢?
他什么也改變不了。
或許,真應了那句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付出與犧牲。
作為一個來自后世的靈魂,劉光天比誰都清楚,沒有這一代祖輩們勒緊褲腰帶、胼手胝足的艱苦奮斗和巨大犧牲,就不會有后世他所見證過的那些繁華與安定。
他享受過那份紅利,如今身臨其境,才更深切地體會到這份紅利的沉重代價。
但是,知道歸知道,理解歸理解,當你真正可能要直面那份饑餓與絕望,要成為執行那份代價的一份子時,內心的掙扎與沉重,絕非幾句話能夠輕易化解。
一想到這些,劉光天就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
關于這個時間段,這個節點的歷史,他憑借超越時代的了解,比宋志輝、陸德強他們知道得更深、更透。
眼下是什么光景?
公元1959年。
那場被后世稱為三年困難時期的開端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