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光天確認了對方身份,心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道:
“是這樣的,王主任,我今天車上拉的一共是二十箱藥劑。”
“您先帶人清點一下,貨都在后面車廂里。”
“要是數量沒錯,包裝也沒問題,就麻煩您在這張回執單上填一下,簽個字蓋個章。”
王福山主任連連點頭,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不少:
“好,好!劉光天同志!”
說著,王福山就跟著劉光天來到卡車車尾。
劉光天利落地打開車廂后擋板,搭好跳板。
王福山手腳并用地爬上車廂,一箱一箱地仔細清點起來:
“一、二、三……十九、二十!沒錯,是二十箱!”
他不僅點了數,還仔細查看了包裝木箱,見捆扎得結實牢靠,一路顛簸也沒有出現破損磕碰的痕跡,心里更是滿意。
“太好了!這可真是及時雨!”
他猛地直起身,朝著院子另一邊大聲喊道:
“大錘!趙大錘!死哪去了?”
“快過來!”
他這一嗓子中氣十足,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個粗獷沙啞的聲音從旁邊的農機棚里傳來:
“哎!王主任,我在呢,我在呢!”
隨即,一個身影小跑著趕了過來。
劉光天聞聲看去,只見這漢子果然人如其名,是個粗獷的北方漢子骨架,個子挺高,估計得有一米八往上。
但走近了細看,卻能發現他身上的藍布衣服顯得空蕩蕩的,臉頰深陷,顴骨突出,明顯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消瘦。
最顯眼的是他那兩條裸露在外的小臂,肌肉線條依稀可見往日的結實,但皮膚下青筋凸起,上面還沾著不少黑乎乎的機油污漬。
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年紀更輕些的社員,也都是一副精瘦的模樣。
王福山指著車廂,對趙大錘鄭重交代:
“大錘,看好了,這就是咱們盼星星盼月亮等來的農藥,是救咱莊稼命的!”
“卸車的時候都給我打起精神,手腳一定要輕!”
“這些東西金貴,更是救命的東西,懂嗎?”
趙大錘神情一肅,重重地點頭:
“王主任,你放心吧!”
“我懂,知道這些東西對咱公社意味著啥!”
他轉頭對身后兩個年輕社員招呼道:
“鐵牛,狗蛋,別愣著了,咱們搭把手,先把這些藥箱子搬到庫房去,小心著點!”
三個人立刻行動起來。
劉光天見狀,也沒閑著,自已一撐車廂板,也跳了上去,主動幫著他們把靠里面的藥箱挪到車廂邊,方便下面的人接應,算是搭了把手。
說句實在話,劉光天一邊搬著箱子,一邊默默觀察著這幾個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眼前這幾個人,從王主任到趙大錘,再到那兩個叫鐵牛、狗蛋的小年輕,有一個算一個,臉上都看不到什么肉,面色蠟黃,全是清一色的精瘦。
尤其是那個趙大錘,看那骨架,前些年定然是個魁梧壯實的漢子,可現在,卻像是被抽走了血肉,只剩下一副寬大的骨架撐著衣服,走起路來都讓人覺得輕飄飄的。
這年月的艱難,清晰地刻在了每個人的身上。
看劉光天在車上忙活,王福山在車下急得直擺手:
“誒呀,劉師傅!”
“這可不行,你快下來,快下來!哪能讓你幫忙干這力氣活呢?”
“讓我上來弄!”
劉光天擦了把額角的細汗,笑了笑:
“哎呀,王主任,您太客氣了!”
“這就是搭把手的事兒,又不費什么勁。”
“您就在下面接應著,順便再核對核對,反正也就二十箱,不多,我幫著遞一下,快!”
聽劉光天這么說,態度又很堅持,王福山不好再推辭,只能連連道謝:
“那……那真是謝謝你了,劉師傅,辛苦你了,辛苦了!”
其實二十箱藥劑確實不多,四個人一起動手,沒到十分鐘就全部卸完,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了旁邊的倉庫里。
劉光天從車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從隨身的挎包里拿出那張需要簽收的回執單,遞給王福山:
“王主任,貨都卸完了,您看要是沒問題,就麻煩您在這兒簽個字,蓋個章。”
王福山接過單子,點了點頭,隨即朝著庫房門口喊道:
“周會計!周會計!數都數清楚了吧?”
他似乎是不放心自已,怕弄錯,所以又讓隊里的會計在倉庫那里對了對數。
“這回入庫,這手續得你跟我一起按手印!”
隨著話音,一個戴著舊眼鏡、腋下夾著個算盤的中年男人小步快跑過來。
“主任,你放心吧,二十箱,一個數都錯不了!單子可以給劉師傅簽了。”
這位周會計給劉光天的第一印象,不知怎的,竟有點像院里的閻埠貴,倒不是長相,而是那股子精打細算的勁兒,尤其是那副用膠布纏了又纏的眼鏡,簡直如出一轍。
很快,王福山就在回執單上簽好了名字,又小跑著回辦公室蓋了公社的公章,這才拿著單據回來,鄭重地交到劉光天手里。
劉光天小心地將蓋好章的回執單收進挎包內側,妥善放好。
這時,王福山熱情地拉著劉光天的胳膊:
“劉師傅,這一路辛苦你了!大恩不言謝,啥也不說了!”
“走,公社食堂說什么也得讓你吃口熱乎的!”
“甭管好不好,墊吧墊吧,暖暖肚子!”
劉光天點了點頭,這次他沒有客氣。
主要是他真的餓了,今天一大早從四九城出發前吃了點,到了通州支農辦公室報到,忙忙亂亂的也沒顧上吃飯,接著就馬不停蹄地來送貨,路上顛簸了快兩個小時,現在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鐘,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咕咕直叫了。
不過,有了上次去太陽公社的經驗,他心里很清楚,這年頭想在鄉下公社食堂吃到什么好飯菜,基本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去年開始,情況就更嚴峻了。
太陽公社好歹還在豐臺區,算是在四九城邊上,那邊公社的情況都那么艱難,更別說這相對偏遠的通州地界了,條件只怕要更加艱苦。
果然,跟著王福山來到所謂的公社食堂,其實就是一間低矮的土坯房,里面光線昏暗,只擺著幾張破舊不堪木頭桌凳。
墻壁上,“忙時吃干,閑時吃稀”的宣傳標語格外醒目。
除了王福山,周會計和那個卸車的趙大錘也被叫了過來,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坐下。
王福山對劉光天說:
“劉師傅,你稍坐一下,我讓食堂大師傅給準備一下,很快就好。”
劉光天點了點頭,安靜地等著。
王福山起身去了后廚,低聲交代了幾句,沒過多久就回來了。
幾個人干坐著聊了幾句閑話,主要是王福山再次感謝支農辦公室和劉光天的及時支援。
正說著,食堂后廚那邊走出來一個系著圍裙的老師傅端著一個粗陶大碗放到了劉光天面前。
碗里盛著大半碗黑綠黑綠的糊狀物,稀得能清晰地照出人影,只有碗底沉著少許粗糙拉嗓子的玉米渣和一些看不清原本模樣的野菜葉子。
桌子中間還擺著一小碟咸菜疙瘩,同樣是清湯寡水,不見半點油星。
王福山搓了搓手,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窘迫和歉意,開口道:
“劉師傅,對不住啊……實在對不住。”
“公社現在……就這個條件了。”
“這糊糊是用增量法蒸出來的,看著稀,但摻了東西,頂餓……你,你將就著吃一口,墊墊吧。”
讓劉光天無比意外甚至震驚的是——這清湯寡水的吃食,居然只有他面前這一碗!
王主任、周會計、趙大錘他們幾個人面前,都是空空如也!
劉光天看著碗里的糊糊,又抬頭看看面前這幾個面帶菜色的農村干部和社員,只覺得手里的筷子有千斤重,心里一陣陣發酸發緊。
說句實在話,這條件,比他上次去太陽公社那邊,還要艱難許多許多。
他簡直無法想象,這些支撐著基層運轉的人,平日里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他勉強笑了笑,試圖打破這沉重的氣氛:
“哎呀,王主任,您這說的什么話?”
“這年頭,能有口吃的填肚子就不錯了,我不挑。”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其他三人,語氣真誠地說:
“對了,王主任,周會計,大錘兄弟,你們也別光坐著啊,一起吃點唄?”
王福山聞言,連忙擺手,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不用不用!劉師傅,你吃你的!我們……我們還沒到飯點呢!”
“你吃,不用管我們,我們都不餓,中午吃了的,吃了的……”
周會計也在旁邊扶著眼鏡連連點頭,附和道:
“是啊是啊,劉師傅,你趕緊趁熱吃你的,千萬別客氣,不用管我們。”
趙大錘沒說話,只是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默默地把臉轉向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