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琰已經記不清多少年沒吃過了。
自從上輩子做生意離開云城之后,他接觸越來越多的人和事,吃過越來越多的美食。
可是,最慰藉的,還是在云城打拼奮斗的那會兒。
一個人,一天吃一頓飯,勒緊褲腰帶蹲在店門口,就等著第一鍋梅干菜鍋盔。
一出爐,熱氣騰騰,炭火味兒混雜著面香還有梅干菜肉香一并洶涌而來,在冽冽寒冬之中,最是撫慰人心。
吃飽了,一天干活都有勁兒,累得拖著身子回去倒頭就睡,一晚上都有奔頭。
沈琰吃得極其滿足。
直到徐發潤走到自己面前,沒忍住開口道:“沈老板,那三廠,昨天不就下了通知可以復工了嗎?”
“怎么昨天沒見著工人來上工?是不是沒通知到位?要不要我再去幫忙通知一下?”
徐發潤是真的急了。
昨天傍晚自己吃飯,吃到一半就瞧見趙福新來了。
他讓自己通知下去,恢復三廠開工,別的話也沒說,倒是臉色冷冰冰的,活脫脫別人欠了他幾百塊錢。
徐發潤就是個替人干活的,哪兒有權利問一問?
當下飯吃到一半,就跑這院子里來了。
結果沈琰不在,他趕緊將這事兒告訴沈軍。
生怕不妥當,又挨個于自清和猴子等人都通知了一聲。
原本以為當天晚上浩浩蕩蕩的人群就能繼續開工,畢竟之前三廠可是連夜加班的。
結果,沒想到的是,徐發潤就站在三廠門口等了半晌都沒瞧見一個人影過來!
他簡直驚得眼珠子掉下來!
啥情況這是?
之前天天鬧著要開工,這會兒真的等自己松口下命令說檢查完畢,要恢復了,結果三百多號人,連個鬼影都沒瞧見?
徐發潤回去之后,趙福新又派人來催了兩次,這叫他急得不行。
這不,一大早就去買了鍋盔,早早上門等著。
沈琰聳聳肩,吃完鍋盔,又擦了擦手。
他抬頭,看著就站在自己邊上的徐發潤,嘆口氣道:“這事兒,我也實在是沒法子呀!”
徐發潤一愣:“啥叫沒法子啊?你可是老板!”
沈琰道:“這拖著一天兩天都還好,這都三天了,大家伙憋著一肚子氣,廠里代表來了好幾個,沖著我發脾氣,我能說啥?”
“我當然要站在您徐隊長這邊,勸他們,說是這消防檢查是必要的,也是為了我們的安全,讓他們耐心等等,掙錢不急于一時……”
沈琰神色十分嚴肅。
翻來覆去就是一個意思——這件事,他站在了徐發潤這邊,結果叫廠子里的員工們來了脾氣。
原本就不是從一開始就跟著自己的老人,當下這一內訌,廠里代表就直接放下話,說是開始罷工了。
剛好又到了育苗插秧的季節,一個個甚至直接回農村種田去了。
好家伙。
徐發潤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咋辦?
沈琰這話說的也沒錯,一口一個站在自己這邊,為自己著想,體諒自己工作。
他還能說啥?
徐發潤的臉色一陣黑一陣白,最后只能黑著臉,憋屈的離開了。
“哥。”
沈琰轉頭,朝著沈軍看了一眼,笑著道:“讓于叔他們都準備準備,到時候別把戲演砸了。”
沈軍聞言,點頭洗了把冷水臉就準備往外走。
沒走出兩步,身后沈琰又喊住了他。
“吃個鍋盔,一大早,別空肚子。”
說著扔了過去。
沈軍趕緊伸手接住,這次倒是放進嘴里吃著了。
唔。
味兒不錯,真香。
……
早上。
九點過一刻。
趙福新好說歹說,讓人給李輔國買了兩個鍋盔,豆漿油條等早點回來吃了。
李輔國吃了幾口,面子上笑瞇瞇的不說話,然而最后卻將自己剩下沒動過的餅子全都遞給了陳友正。
并且說道:“小陳啊,這些我都沒吃,你也沒吃早飯吧?吃點吧,咱們還能吃吃鍋盔和油條豆漿,可是咱們的人民群眾呢?連喝粥都困難!”
“別浪費,吃完咱們去三廠瞧一瞧。”
這話意思可就深了。
明里暗里都在指責趙福新鋪張浪費。
趙福新臉色黑漆漆的,當下卻也只能裝作聽不懂,賠著笑站在一旁。
陳友正道:“領導說的是,我邊走邊吃,咱們現在去三廠就行!”
他說著,當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趙福新原本還想找幾個借口阻攔,但是這會兒也不好再多說了。
當下一眾人,烏泱泱的,朝著服裝三廠去了。
坐的是紅旗,國產最老式的款式,底盤很沉,很穩,行駛在云城的街道上。
街道兩旁,日漸多起來的商店,還有一些擺攤的小販。
基本上都是小吃居多,這會兒欣欣向榮,看起來一派勃勃生機。
趙福新臉色很不好看。
他明明囑咐過,今天這條路不準出攤,怎么著這些個泥腿子還是不聽話?
趙福新心里忐忑,扭頭朝著李輔國看去,卻見后者正側頭,透過車窗看著外面,神色晦暗不清。
莫約二十分鐘后,車子總算是行駛到了三廠。
汽車下車,趙福新猛地就瞧見徐發潤朝著自己小跑了過來。
一臉菜色。
趙福新眼皮子猛地一跳,當下就明白了。
“人呢?”
他壓低聲音問道。
只是這會兒徐發潤也不好說話,當下只能憋著搖頭,小聲道:“鬧脾氣了,不來了,勸都勸不動!”
趙福新:“……”
媽的。
一幫泥腿子,還上趕著給自己臉色瞧了這是!
他心里一衡定,當下對著徐發潤使了個眼色。
“實話實說,這廠子里消防出了問題,誰能救得了他們?”
徐發潤這會兒是真的心虛。
說是說廠子里的消防出了問題,可是也就他自己知道,哪兒有什么問題?
器材,設備,全都是新的。
要真的有問題,也頂多就是水管沒折疊好,消防通道沒明顯標出來。
都是一天就能解決的小事兒,硬生生拖了三天。
他苦著一張臉,硬著頭皮,走到了正探頭朝著三廠里面看去的李輔國身邊。
“嗯?”
李輔國看了一會兒,總算是瞧見了不對勁。
“這廠子怎么門關著的?保安亭里都沒人?”
“怎么連踩縫紉機的聲音都沒有呀?”
他之前在服裝一廠二廠看過,服裝廠里,隔著一堵墻都能夠聽見吧嗒吧嗒的縫紉機聲。
如今倒好。
這么大一個廠房,隔著圍墻,什么聲音都聽不著,他當然一下子就猜出來有問題了。
陳友正就等著這一刻。
他當下道:“廠子被停工了三天,什么招呼都不打,直接叫三百多號人回去了。”
停工?
李輔國皺起眉頭,厲聲道:“怎么回事?民生大事,國民經濟,怎么說停就停了?”
徐發潤硬著頭皮過來,趕緊解釋。
“領導,我是云城消防一隊的隊長,我叫徐發潤,是這樣的……”
徐發潤說了一大堆。
李輔國越聽眉頭越皺。
“什么消防問題?記錄在哪里?什么樣的消防問題,能停廠三天?你把檢查記錄拿出來,我瞧瞧!”
李輔國陡然壓沉聲音道。
這一呵斥,當下所有跟著過來的人頓時鴉雀無聲!
他能夠坐到今天的位置,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水至清則無魚。
一些人的花花腸子,他比誰都清楚,尤其是三廠,這種能夠做出銷往全國服裝的服裝廠,一定是搶了別人的飯碗!
被針對了!
徐發潤被嚇得不輕,趕緊扭頭去看趙福新。
后者頭皮一炸!
媽的!
看他做什么?!
趙福新一張臉,黑了又青,最后只能走過來,擠出一絲笑容,假模假樣的瞪了徐發潤一眼。
“發潤,怎么回事?讓你檢查一下三廠,為了確保員工們的安全,你怎么這么嚴苛?太過分了!”
趙福新生氣道:“趕緊和領導道歉!這事兒,你過分了!”
一番話,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過于嚴苛。
徐發潤松口氣,正準備順著桿子下去。
忽然就聽見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傳來。
所有人幾乎是下意識的扭頭朝著腳步聲來源的方向看去。
瞧見烏泱泱的人群,趙福新幾乎是一瞬間眼皮子猛地一跳!
乖乖!
就瞧見巷子里,一大群人走了過來,最前面的幾個板著臉,手里頭還有拿著各類家伙事兒的。
小鋤頭,鐵鉗,剪刀,甚至還有些他們說不出名兒的工具。
趙福新嚇了一跳。
趕緊扯著嗓子吆喝。
“來人!都來人!攔住他們!一個個的怎么回事兒?要造反不成?”
他轉頭朝著還愣在原地的徐發潤吼道:“咋回事兒?人都沖來了,不攔一攔?怎么辦事兒的?”
徐發潤被他這么一喊,這才反應過來,當下趕緊一個箭步沖過來,攔在了李輔國的面前。
“站住!不然全把你們抓起來!”
徐發潤大聲喊道。
他這一聲足夠響亮,當下最前面的幾人果然停了下來。
而為首的三個,顯然是代表,就瞧見最前面的一人高高一舉起手,身后烏泱泱的人群當即就停了下來。
李輔國一開始也被驚了驚,這會兒也回過了神。
他當下皺起眉頭,伸手在徐發潤的身上拍了拍,道:“讓開,他們都是云城的人民群眾,能有什么事兒?”
徐發潤一愣。
正準備說什么,陳友正卻已經抬腳,越過他,朝著前面走去了。
危險?
能有什么危險?
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要是真的想沖過來干點什么,早就打起來了。
如今這會兒停下,顯然是有事要說,有話要談判,陳友正心里門兒清,李輔國又怎么會看不出來?
趙福新這會兒臉色難看極了。
他胸口悶著一股子氣兒,瞪了徐發潤一眼,當下也趕緊急急忙忙上前站在李輔國身邊了。
“哎,領導,您可千萬要小心,指不定這些人抱著什么別的心思!小心一點,總歸是沒錯的,您要是出了事兒,我們可真不好交代!”
李輔國聞言,語重心長的看了一眼趙福新,道:“趙局長啊,咱們是人民的百姓,群眾們上門反映情況,我們難道能把他們擋在門外嗎?”
趙福新當下要說的話就卡在了嗓子眼兒。
他訕訕著,干笑了兩聲,“領導,我也是為了您的安全著想。”
陳友正這會兒走到了眾人的面前,皺著眉頭道:“你們是誰?要干什么?不知道今天領導來三廠巡查嗎?”
最前方看起來莫約五十歲的男人,叫做關長根。
土生土長的云城人,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共五個孩子,都有出息,兜兜轉轉有四個都來了三廠上班。
女兒踩縫紉機,兒子就在后道搬貨,看管倉庫。
總之,因為有了三廠,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都好了起來。
其余兩個廠里代表亦是如此。
這會兒探頭,瞧見了李輔國,當下側頭猛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神色兇狠,大聲道:“領導來了?我就是來找領導的!你們這些個領導,咋回事兒?不幫著我們就算了,還天天封廠子,要不要人活了?!”
他這聲喊得大。
當下,身后跟著的一群人也都開始紛紛跟腔。
“對!要不要人活了?一封就是三天,問也不給個準頭兒,今天封,明天封,不知道咱們手里還壓著一大批貨沒做完呀?”
“你們可倒好,天天早上睜開眼就有飯吃,哪兒曉得咱們辛苦?那話咋說的?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說的就是你們!”
“我不管!反正三廠讓我和我媳婦兒掙到了錢,什么國營不國營,我都不在乎!咱們廠里的衣服,誰見了不說漂亮?賣得好,我們掙得就多,也能吃上白米飯喝上肉湯,養活老婆孩子,這日子,才是咱們想要的!”
……
人聲鼎沸。
全都是民聲民意。
李輔國和周圍幾個人都愣住了。
說實話,一開始李輔國還以為這些人是過來反映三廠的壓榨之類的,畢竟這年頭,大家伙只要上工,第一個不滿意的肯定是自己的老板。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些人居然口口聲聲要討伐的,是他們?
趙福新臉色黑如鍋底。
他眼角的余光一直都在悄悄地看著李輔國,瞧見他臉色越來越不對勁,當下僵著身子,訕笑著開口:“領導,這事兒指定是誤會,不然……”
這一次,李輔國直接伸出手,神色凝重的打斷了他。
“小陳!”
李輔國開口喊道。
陳友正趕緊大步走回來,“領導,怎么了?”
李輔國朝著人群看了一眼,伸手一指,道:“讓他過來。”
他手指著的方向,正是關長根。
陳友正點頭,沒一會兒就把人帶了過來。
關長根性子原本就極沖,在村子里干了這么多年,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
滿心滿眼都是自己幾個孩子,還有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如今這會兒見著所謂的大領導,他半點都不帶犯怵的!
“老鄉,您是在三廠干活的嗎?”
關長根搖頭。
“不是我,是我幾個孩子,都指望著三廠吃飯呢!”
關長根常年勞作,滿臉的褶子干枯得像是樹皮。
他動了動,將手里的鋤頭放下地,嘆口氣,再次抬頭看向李輔國的時候,已經是滿眼淚水。
“這位領導,我們小老百姓討生活,哪個容易?”
“我幾個兒子女兒,啥本事也沒有,也沒得文化,就干點苦力活,后來費了不少錢才學得了踩縫紉機的手藝。”
“三廠好哇!沈老板是個好人哇!他給我幾個兒子女兒一口飯吃,逢年過節還發福利給咱們!”
“大領導,您瞧瞧,您要是不信,就打聽打聽,咱們云城這些個國營廠子,國營單位,誰能有三廠的福利好?”
“這么好的單位,上頭怎么能說要停掉呢?怎么能總找麻煩呢?”
“您可千萬要為咱們做主呀!”
質樸最是動人心。
關長根這些話,那真是掏心掏肺說的。
家里苦了一輩子,總算是能夠找到一個好地兒上班,干活,多勞多得,家里一下子就富裕了起來。
村子里那些個人,誰不羨慕自己?
如今倒好。
廠子里老板還沒為難他們,這政府倒是開始先為難了!
關長根想不明白,他只覺得氣憤,心里苦悶,什么大領導,什么來視察,他通通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只想過上好日子!
只想讓自己的這些個兒子女兒都過得自在!
李輔國被觸動了。
他的胸口,情緒激蕩著,久久不能平靜。
“這位老鄉。”
李輔國情不自禁走上前,伸出手,雙手握住了關長根的一只手,道:“你反應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一定會解決的!”
關長根點點頭,熱淚盈眶。
后面跟著一大群人,也都開始附和起來。
是呀。
他們什么都不圖,只圖能夠吃得飽飯。
日日吃糠咽菜,如今好不容易出了個三廠,福利高,工資好,多勞多得,干上一個月,頂的過他們過去一年!
他們終于能吃上熱乎乎的白米飯,往日里賣錢的雞蛋也舍得吃了。
怎么肯再活回去?
李輔國又聽著他們說了一會兒,總算是明白了事情經過。
片刻后,他忽然支起身子,轉頭朝著陳友正看去,問道:“小陳,三廠的老板,叫什么?沈琰是嗎?”
陳友正點頭。
李輔國繼續道:“他人呢?人現在在哪里?”
陳友正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