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村口。
衛(wèi)臨一身輕甲,站在村口界后。
身后是兩列精兵,所有人馬皆屏息凝神,目光死死鎖著前方那片被濃白霧氣徹底吞噬的村落。
自姜司主和裴寂等人入內(nèi),已然過去整整一個時辰。
“熬了這么久,大伙兒都餓了。”副將上前低聲道。
衛(wèi)臨微微頷首,目光未曾離開那片霧海:“輪流用飯,保持警戒,不得松懈。”
士兵們得了令,這才稍稍放松緊繃的脊背,圍坐一處,就著水囊啃食干硬的餅子。
氣氛依舊壓抑,連咀嚼聲都顯得小心翼翼。
惠娘被安置在一輛簡易的馬車旁,她哪里吃得下東西?
若不是姜司主,她女兒如今還在那姜綰心院里,當著打雜丫頭;
而她每日渾渾噩噩,有時清醒過來都不知自己之前干了什么。
是姜司主治好了她的病,給了她們母女體面的生活,姜司主就是她們母女的天!
若今日姜司主真的出不來……不,不會的!
姜司主心懷仁慈,好人一定會有好報!
惠娘雙手合十,嘴唇不住翕動,反復念著“佛祖保佑、菩薩顯靈”,一雙眼睛熬得通紅。
忽然,她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
“霧……霧氣動了!”她失聲叫道,干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村口。
所有士兵霍然起身!
只見那原本如城墻般凝固在村界處的濃白霧氣,此刻竟像煮沸的米湯,開始緩緩向外膨脹、蔓延。
霧氣所過之處,青草瞬間枯黃萎地。
村口那截以血書寫就的木牌,被霧氣一點點吞沒,眾人甚至能聽見木質(zhì)被腐蝕發(fā)出的“滋滋”輕響。
緊接著,霧氣繼續(xù)向外,吞噬了遠處的稻田,和更遠一點的寧歸林。
附近的草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水分,卷曲、發(fā)黑,化為簌簌落下的黑灰。
就在這時,眾人頭頂傳來“撲棱棱”一陣急響。
一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灰雀,大約是受了驚,竟直直朝著村口方向掠去,一頭撞進了正在擴張的霧氣邊緣!
“吱——!”
一聲短促凄厲到不似鳥鳴的尖嘯!
下一刻,幾根沾著零星血肉的細小骨頭,從霧中飄飄悠悠地落下,砸在焦黑的地面上。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這霧,竟能瞬間吞噬血肉,只留枯骨!
然而當霧氣蔓延到云昭以血水布下的界陣邊沿時,忽而停了下來。
霧氣翻涌著,試探般伸出幾縷稀薄的觸須,緩緩探向界限。
“滋——!”
如同燒紅的烙鐵按上濕皮,那幾縷霧觸在觸及界限的瞬間,竟騰起一股焦臭的黑煙!
霧氣仿佛吃痛,猛地縮回。
一次,兩次,三次……它反復嘗試,每次都被地上清晰劃出的界限灼傷擊退。
最終,霧氣如同潮水,緩緩向后撤退,一路退回到原本豎立木牌的位置,重新凝固下來。
眾人剛松了口氣,身后官道方向,突然傳來雜亂急促的馬蹄聲!
“戒備!”衛(wèi)臨頭也未回,冷聲下令。
半數(shù)士兵立即調(diào)轉方向,弓弩對準來路。
只見一輛青帷馬車在一隊約二十余騎的軍士護衛(wèi)下,疾馳而來。
為首一騎,是個模樣英挺的年輕將領。
只見他身穿巡防營七品翊麾校尉的靛藍軍服,外罩輕甲,眉眼銳利如刀,鼻梁高挺,手中一桿紅纓長槍隨著奔馬起伏,槍尖寒芒點點。
馬車剛停穩(wěn),車簾便被一只保養(yǎng)得宜、卻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猛地掀開。
林氏幾乎是從車上跌撞下來,她發(fā)髻微亂,額角汗?jié)瘢饺盏亩饲f持重,此刻早已蕩然無存。
她派呂嬤嬤回府確認,房內(nèi)空無一人,連床褥都是涼的!就連她藏在床頭暗格里的那枚蓮花古玉,也不翼而飛!
林氏當時只覺得天旋地轉。
她平日確實寵溺這個女兒,要星星不給月亮,卻萬沒料到,蘇玉嬛竟為了個男人,背著她偷走古玉,以身犯險,只身闖入將家村!
為了女兒的名聲,她一心低調(diào)處理,打算親去京兆府,央求趙悉派兵幫忙尋人。
可到了京兆府,卻得知趙悉昨夜便與秦王一同出了城,至今未歸!
直到那一刻,林氏才真的慌了。
秦王的命,早就被那些人盯上,即便今日僥幸未死,也絕活不長久。
可薛九針竟敢把京兆府尹也一并拖下水!這完全超出了他們最初的謀劃!
為了她那個短命女兒,薛九針真是徹底瘋了!
林氏踉蹌下車,目光急掃,當看到村口那桿“衛(wèi)”字將旗,以及旗下那位面如冠玉、氣質(zhì)清貴的年輕駙馬時,她不禁一怔。
怎會是衛(wèi)臨?
但隨即,她心中又猛地竄起一股狂喜。
衛(wèi)臨身后兵馬精壯,再加上蘇驚瀾帶來的巡防營二十人,以及村子里的男丁……
湊足一百青壯男子,以精血和性命填那邪陣,綽綽有余!
只待衛(wèi)臨率軍沖進去,趁薛九針全力對付秦王等人的時候,她必定能救出女兒!
“駙馬!駙馬爺!”林氏再顧不得儀態(tài),提起裙擺便要向衛(wèi)臨沖去,聲音凄惶,“求駙馬救命!我女兒……”
“止步——!”
一聲冷硬的斷喝,并非來自衛(wèi)臨,而是衛(wèi)臨身側一名身著玄色勁裝、腰佩橫刀的校尉。
他手按刀柄,目光如鷹隼般鎖定林氏:“來者何人?報上身份來意!”
林氏被他身上散發(fā)的凜冽殺氣一懾,腳步頓住。
一旁的蘇驚瀾已翻身下馬,上前抱拳行禮:“末將京城巡防營,七品翊麾校尉蘇驚瀾。
這位是我府上大伯母,竹山書院司庫蘇凌岳之妻林氏。
我等前來,是為尋我堂妹蘇玉嬛,據(jù)聞她可能誤入此村,生死不明,懇請將軍行個方便,容我等入村搜尋。”
“尋人?”那玄衣校尉眉頭一皺。
衛(wèi)臨與其交換眼色,目光掃過林氏強作鎮(zhèn)定的臉和蘇驚瀾身后的巡防營兵士,沉聲道,
“奉玄察司姜司主嚴令:此地已劃為禁域。所有人等,無召不得入內(nèi)。違令者——”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殺、無、赦。”
蘇驚瀾聞言,臉上閃過明顯的錯愕。
他近來一直在營中操練,對家中諸多變故所知不詳,但表妹姜云昭的大名,如今在京城卻是如雷貫耳。
他不由側頭看向林氏,低聲道:“大伯母,若姜表妹也在村中,或許……”他本意是想說,有云昭在,或許能護堂妹安全。
可這話聽在林氏耳中,不啻于一道驚雷!
姜云昭已經(jīng)進去了,她果然猜得不錯!秦王遇險,這些人必定會去求那丫頭!
可彼時的她并不知道,她的嬛嬛也在里面啊!
以姜云昭那睚眥必報的性子,若在村中撞見嬛嬛,豈會放過這落井下石的天賜良機?
強烈的恐懼與憤怒瞬間吞噬了林氏的理智。
她猛地甩開蘇驚瀾欲攙扶的手,尖聲道:“我女兒失蹤,性命攸關,為何不能進村搜尋?
難道這村子她姜云昭進得,我這個尋女的苦命母親就進不得?
朝廷法度何在?天理人情何在啊?!”
她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哭腔,卻句句指向姜云昭恃權霸道,罔顧人命。
衛(wèi)臨平日里在長公主面前總是溫和帶笑,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此刻卻面沉如水,眉宇間凝著一股久經(jīng)沙場的冷硬威壓。
他沒有理會林氏的哭訴,目光落在那神色已有些遲疑的蘇驚瀾身上。
“蘇校尉。”衛(wèi)臨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林氏的哭嚷,“你說你堂妹失蹤,可有人證物證?
她一個深閨小姐,因何會獨自出現(xiàn)在這與蘇府毫無瓜葛的荒僻村落?”
他目光銳利如刀,轉向眼神躲閃的林氏,“還是說,你們府上在此村中,有親戚往來,人情故舊?”
蘇驚瀾被問得一怔。
他接到大伯母急報,只說堂妹可能被歹人挾持或誘騙至此,具體情況林氏語焉不詳,只催他速點兵馬來救人。
此刻被衛(wèi)臨連番追問,他心底不由升起一絲驚疑。
衛(wèi)臨卻繼續(xù)追問,語氣漸嚴:“你營中長官,可知你此行?
你身為巡防營校尉,若無上官調(diào)令,無公文勘合,私自率兵離營,擅離職守,你可知該當何罪?”
林氏見衛(wèi)臨句句犀利,直指要害,又見蘇驚瀾面露難色,心中大急。
她猛地往前撲跪兩步,不顧塵土污了錦裙,哭喊道:“駙馬爺!我女兒命在旦夕,您卻在這里追究細枝末節(jié),盤問官身律條!
難道就因姜司主一道命令,官府便要眼睜睜看著百姓去死,見死不救嗎?
若我女兒今日真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就撞死在這村口,讓天下人都看看,你們是如何草菅人命的!”
她涕淚橫流,狀若瘋癲,已是徹底豁出臉面,要胡攪蠻纏到底。
蘇驚瀾看著狀若瘋狂的大伯母,又看看面色冷峻、軍容嚴整的衛(wèi)臨及其部下,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大伯母的焦急不像作假,可她言語間的閃爍逃避,以及這村子本身透出的沖天邪氣……
這事,比他起初預料要復雜的多。
“大伯母,此事恐怕……”蘇驚瀾試圖勸說。
“閉嘴!”林氏厲聲打斷他!
她已觀察到衛(wèi)臨等人不時警戒地望向前方某道界限的眼神。
趁眾人一時不察,她猛地從地上爬起,以出乎意料的敏捷,朝著那無形界限疾沖而去!袖中,一張暗黃色的符箓已悄然滑入掌心。
“攔住她!”衛(wèi)臨眸光一寒,厲聲下令,
“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