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正說話間,雪信又碎步趨近,低聲稟報:“夫人、小姐,老爺來了?!?/p>
她面帶遲疑地看向云昭,“老爺說……天剛破曉時就收到小姐遣人送去的密信,對昨夜種種已盡數知曉。方才他已得了長公主殿下允準,進寺料理楊氏后事。臨行前,有幾句體己話,想與夫人和小姐當面細說?!?/p>
云昭道:“請父親進來吧?!?/p>
又轉向侍立一旁的鶯時吩咐,“去請廂房里候著的二小姐和梅娘子也過來一敘?!?/p>
遠遠地,只見姜世安步履從容地穿過花圃。一襲靛藍暗紋錦袍襯得他身姿挺拔,眉目清雋,雖已年近不惑,眉目間仍可見當年狀元郎的風采。
這般品貌,難怪當年能哄得母親傾心下嫁。只可惜,錦繡皮囊之下,是一副忘恩負義、殺妻換女的卑劣心腸。
姜世安心情很差。
那日公堂之上,被秦王當眾宣讀圣上口諭申飭,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閉門謝客,至今未能尋得合適時機入宮面圣剖白。
原指望家中幾個女眷有這體面入寺祈福,不論是跟著長公主也好,跟著貴妃也罷,落在朝中同僚眼里,那都是難得的體面。
誰承想昨夜竟鬧出這等丑事!
楊氏,她怎么敢!
他滿腹郁結無處排遣,抬眼卻見蘇氏端坐石桌旁,薄施脂粉,烏發輕綰,一襲蜜色水云緞牡丹紋長裙,儼然一位氣度高華的貴婦人。
姜世安不覺看得怔住。
\"啪——\"
蘇氏猛地將手中青瓷茶盞往地上重重一擲:“梅柔卿!她害我害得還不夠嗎?”
茶盞應聲碎裂,滾燙的茶水濺濕了姜世安的袍擺,他卻恍若未覺。
蘇氏年少時,模樣雖美,脾性卻溫順得近乎木訥,整日不是捧書就是習字,實在乏味得很。
可眼前這眉眼含煞的中年美婦,潑辣生動,眼波流轉間竟讓他心頭一跳——
這哪還是當年那個溫順得如同提線木偶的發妻?
姜世安心頭泛起一絲奇異的感覺。
“母親息怒。”云昭正待勸解,一轉頭見到姜世安,語氣轉為欣喜,“父親來得正好!母親受了委屈,正該與父親細細分說?!?/p>
姜世安尚在怔忡間,蘇氏已泫然欲泣地望向他,語帶哽咽:“夫君若是真心愛慕梅氏,何不早與妾身明言?”
“夫人這是從何說起……”姜世安慌忙辯解。
蘇氏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徑自說道:“今日既是一家人都在,不如就由妾身做主,讓夫君納了梅氏!也好全了她這些年的情分?!?/p>
姜世安此時已回過神,整了整衣襟,端出慣常那副君子如風的姿態:“夫人這是哪的話。我與梅氏,絕不是你想的那樣?!?/p>
蘇氏唇邊凝著一抹苦澀的弧度:“我從前雖纏綿病榻,可孩子們在廊下說的體己話,未必就傳不進我這做母親的耳中。
珩兒待梅氏親近,綰心更是將她視若生母。
今日既把話說開,不如就由我做主,為夫君納了這位如夫人??偤眠^讓她這般不明不白地客居府中,平白惹人非議?!?/p>
梅柔卿寧可名不正言不順地寄人籬下,也從不開口討要名分,并非她真的不慕虛名!
她貪求的,是將女兒記在蘇氏名下,攀上太子這門天家姻親!
她苦等的,是蘇氏咽氣之后,以繼室之尊風風光光執掌中饋,將這尚書府徹底握在掌心!
這步步為營的算計,這深謀遠慮的棋局,當真是妙極,只可惜……
這世間的男子,從來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一旦得了手,再美的白月光,也要變成黏在衣衫的飯黏子。
姜世安眸光幾經變幻,終是緩緩頷首,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淡然:“既然夫人執意如此……”
“父親?”姜綰心人未至聲先到,提著裙擺快步走來,“您怎么突然來了寺里!”
一旁的梅柔卿死死揪住袖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難以置信地望向姜世安——
蘇氏的提議,他動心了?
她出身江南沈氏,雖然非嫡非長,卻也是精心教養的貴女。
論容貌才情,她自認遠勝當年那個刻板的沈氏嫡女,更不用說蘇氏這等只會吟風弄月的清貴之女!
當年姜世安不過一介寒門狀元,若非沈家遭難,他連她的裙角都夠不著!
他娶了蘇氏的第二日,便信誓旦旦許諾,只待他們計劃完成,蘇氏一死,必以正妻之位相迎!
可如今……他竟要她屈居妾室?
是因為蘇氏突然病愈,容顏嬌艷,他又舍不得了?
還是因為,蘇氏這個新晉的三品淑人,活著比死了對他更有用處?
是了,那日公堂之上,他看蘇氏的眼神那般灼熱,她早就該提防了!
“姜大人?!眱尚星鍦I適時滑落,梅柔卿的聲音輕顫如風中殘蕊:“當日厚顏寄居府中,實是走投無路。如今鬧得這般難堪……我實在無顏再留在府上了?!?/p>
這般欲拒還迎的姿態,是她最擅長的把戲。
不等姜世安開口,蘇氏已先一步道:“妾身在此恭喜,老爺今日雙喜臨門。
一則,妾身做主,替老爺納梅氏為妾,也算全了她寄居姜府多年的這段緣分;
二來,昭兒得了第一炷香的機緣,她顧念姐妹之情,已與聞空大師說定,佛誕日那日讓大師也為心兒推演命格。”
此言一出,在場三人頓時神色各異。
“當真?”姜世安不由看向云昭,“我們阿昭果然識大體,顧全大局?!?/p>
云昭神色淡然:“全憑母親慈心勸導?!?/p>
若云昭突然熱絡,姜世安倒要起疑,反而是這般不卑不亢的態度,才真讓他卸下心防。
看來蘇氏,終究還是從前那個為他癡狂的婦人!
這些年她臥病在床,眼睜睜看著梅氏在府中立足,看著兒女與梅氏親近,如今身子好了,又得了誥命,自然要逞一逞這當家主母的威風。
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子,終究脫不開這些爭風吃醋的內宅手段。
至于梅兒……性格柔韌,心思縝密,對付一個蘇氏,綽綽有余。
姜世安心下得意,自覺將這幾個女人的心思都看得分明,當即朝蘇氏鄭重一揖:“夫人賢惠大度,為夫感佩于心。”
梅柔卿聽得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他竟真的應了!
這些年來,她為他生兒育女,在老夫人跟前盡心伺候,為他的仕途出謀劃策,到頭來只換得一個妾室的名分?
十六歲那年,沈府梅樹下,是誰執手相看,許下“韶梅在心,綰卿一人”的誓言?
她為此不惜改名換姓,還將女兒取名“綰心”——
如今,一切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而姜綰心早已喜上眉梢。
父親果然手段了得,剛一來,便能讓那個向來強硬的姜云昭松口讓步!
她不由悄悄瞥向梅柔卿——
娘親昨夜還信誓旦旦,定要在佛誕日前除去姜云昭這個禍患??梢浪磥恚屵@個所謂的嫡姐多活些時日,反倒更妙。
待她在佛誕日得了聞空大師親口批下的\"鳳命\"箴言,待太子殿下為她請來賜婚圣旨……
更要讓姜云昭親眼看著,她們姊妹二人,究竟是誰飛上九天,又是誰被碾落塵泥!
待到那時,再讓這位高高在上的嫡姐在絕望中凄慘死去,才真真是大快人心!
不遠處,云昭將梅柔卿眼底翻涌的恨意與姜綰心眉梢掩不住的得意盡收眼底。
她垂眸輕撫茶盞,慢條斯理地啜飲一口,唇角泛起若有似無的淺笑。
這一大家子,正要離心離德、各懷鬼胎,才更有的玩,不是嗎?
至于佛誕日——
她可是期待這位梅姑又想出什么詭計招待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