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嘈雜指責聲中,姜世安異常沉靜。
他抬起眼,看向一直垂首不語的姜綰心:“心兒,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姜綰心抬起盈盈雙眸,聲音輕柔卻帶著清晰的條理:
“父親,女兒覺得,一味懷柔示弱,怕是正中了阿姊下懷。
她性子本就剛烈,對家中積怨已深,如今見母親得封誥命,又有長公主撐腰,定然攛掇母親與家里徹底離心。
我們再如何低聲下氣,只怕她也只會覺得我們軟弱可欺。”
姜世安緩緩頷首,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姜綰心悄悄與梅柔卿交換了一個眼神,才又道:“女兒倒有一計,或可破局,只需父親首肯。”
“講。”
“女兒聽聞,后日貴妃娘娘便要啟程前往碧云寺祈福。那日在宮中,貴妃娘娘對梅姨甚是親近依賴,曾流露過希望梅姨相伴之意。”
她語速加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我們若能借此機會隨行前往,一則,一則可在貴妃跟前盡心。
若娘娘此胎安然誕下皇子,梅姨便是頭號功臣。屆時,貴妃娘娘便是我們姜家最大的倚仗。
長公主再尊貴,終究是往日風光,豈能與未來皇子生母相比?”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誘惑:“二來,女兒也想借機去碧云寺,或能提前拜會聞空大師……
若能得大師一言半語,于父親前程、于我家運勢,豈非大有裨益?”
聞聽“聞空大師”之名,姜世安眼皮猛地一跳,指尖無意識地在椅背上敲擊了幾下,顯然被說動了心思。
若能搭上貴妃這條線,再得高僧指點,眼下困局或許真能迎刃而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門房恭敬又帶著幾分急促的通傳:“大爺,門外有一位靈公子求見。”
姜世安一怔,尚未反應過來,一旁的姜綰心已按捺不住激動,搶先道:“快請!”
她快步走到姜世安身邊,俯身在他耳邊急切低語了幾句。
姜世安眸中精光乍現,立刻沉聲道:“請靈公子書房相見!”
他起身,沉吟一瞬,對姜綰心道:“心兒,你也隨我來書房。”
*
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三人各異的神色。
來人正是太子貼身侍衛靈峰,一身布衣難掩其精干之氣。
姜世安殷勤奉茶,請他上座。
靈峰略一拱手:“不敢。奉太子殿下密令,特來傳話。”
他目光掃過姜綰心,“殿下聽聞姜小姐心性純善,細致溫柔。
此次碧云寺之行,望小姐能謹守本分,常伴貴妃娘娘左右。
若遇任何事,可憑此令牌隨時傳遞消息。”
說著,取出一枚小巧的玄鐵令牌。
姜綰心心頭狂跳,卻蹙起秀眉,故作無奈:“能陪伴娘娘是心兒的福分,只是……未有娘娘懿旨,心兒恐怕名不正言不順……”
靈峰淡淡道:“明日卯時一刻,小姐只需守在碧云寺大門前,貴妃娘娘自有安排。”
姜世安聞言,捋須沉吟:“貴妃娘娘龍胎緊要,天下矚目。小女若能侍奉左右,自是榮幸之至。
只是……若無陛下或娘娘明旨,這般私下前往,恐怕于禮不合。
若傳揚出去,于心兒清譽,于娘娘聲名,怕是有礙。”
姜世安話語溫和,眼神卻銳利,分明是在試探太子的底線,為姜家爭取更為穩妥的保障。
靈峰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旋即笑道:
“姜尚書多慮了。殿下安排,豈會授人以柄?屆時,貴妃娘娘自會帶小姐風風光光入寺,斷不會讓小姐受半分委屈。”
姜世安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順勢試探道:“殿下對貴妃娘娘真是關懷備至。
也是,貴妃娘娘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與殿下是嫡親的表姐弟,血脈相連,自當時刻牽掛,守望相助。”
他這話,既是在確認太子與貴妃聯盟的穩固性,也是在試探在太子心中這條人脈的價值。
靈峰神色不變,坦然應道:“尚書大人明鑒。貴妃娘娘與殿下自幼親厚,一家人自然要相互扶持。”
窗外陰影里,梅柔卿將這番對話一字不落地聽入耳中。
太子這條密令,看似是給心兒的恩寵和機會,何嘗不是一種試探與利用?
將心兒置于貴妃身邊,既是眼線,也是將姜家更緊地綁在東宮的戰車上。
貴妃若安好,自然是功勞一件;若稍有差池……
梅柔卿心中冷笑,只怕第一個被推出去頂罪的,就是她的心兒。
她看得比沉浸在虛榮和愛慕中的女兒更深、更遠。
男子的情愛,尤其是太子這等地位男子的青睞,從來如鏡花水月,虛無縹緲。
今日可以因利而給予,明日便可因利而收回。
但無論如何,太子既然遞出了這根橄欖枝,便是心兒的機會。
她梅柔卿的女兒,自是配得起這份“偏愛”!
而她,也有手段將這看似虛無的“偏愛”,一步步變為誰也奪不走的“專寵”!
太子妃之位,只能是心兒的。
云昭也好,其他貴女也罷,甚至是那位如今需要仰仗的貴妃娘娘——
若將來成了絆腳石,也休怪她梅柔卿心狠手辣!
一切,都是為了女兒通往未來鳳位的康莊大道。
*
薈英閣雅間內,熏香裊裊,絲竹悅耳。
長公主做東,席間三人聽著評書,品著香茗,佳肴精致,言笑融洽,一掃連日陰霾。
臨別時,長公主對蘇氏和云昭溫言道:
“今夜便歇在我府上。我已派人去姜府,將你們用慣了的丫鬟婆子接來,一應行李也會收拾妥當。
免得你們回去見到那起子小人,徒增煩心。”
蘇氏連聲道:“殿下考慮周全,妾身感激不盡。”
得知不必回姜家,也不去秦王府,云昭心神一松,破例吃了兩盞果酒。
回到府中,長公主與蘇氏在內室相談甚歡。
云昭酒意微微上頭,覺著身上有些燥熱,便信步走到院中透透氣。
夜風拂面,帶著些許涼意,她腳步略顯輕飄,雙頰染著薄紅,以手作扇,輕輕扇著風,享受著這難得的靜謐與安然。
這大約是她入京以來,最為舒心暢快的一晚。
“不必再住在本王府中,便令你如此開懷?”
一道清洌低沉的嗓音自身后響起,語調平靜,卻似含著一絲極淡的調侃。
云昭微訝轉身,只見清冷月輝下,一人長身玉立。
他身著一襲月白云紋常服,衣袂在夜風中微微拂動,宛如流云。墨發半挽,僅以一支青玉簪松松束著。
月光灑落在他周身,仿佛為他籠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眉眼間的凌厲盡數化去,平添了幾分不染塵俗的清華之氣,恍若謫仙臨世。
云昭眼中浮起一抹怔忪與驚艷。
蕭啟將她瞬息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心間莫名漾開一縷難以言喻的微瀾。
他自幼便慣見各色傾慕目光,卻從未有一次,如眼前這般,能讓他心底生出這般隱秘的歡愉。
“殿下。”云昭回過神來,斂衽一禮。
“怎么,在此見到本王,是覺著意外,還是……心虛?”
蕭啟緩步上前,兩人距離拉近,他垂眸看她,目光在月色下顯得愈發深邃難辨。
云昭一怔,略顯茫然:“民女何事需要心虛?”
“不辭而別,徑直住到姑母這里,連句告辭的話都無。”
蕭啟聲音平淡,卻自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云昭無奈淺笑:“殿下也說了,此間您姑母的府邸,您自是來去自如,何須民女道別。”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明日是為您施針的日子,民女未曾忘記,殿下無需掛心。”
蕭啟:“……”
她就這般急于與他撇清干系,除了診病,便無話可說了么?
他凝視著她因酒意而微紅的臉頰,心中無端升起一絲煩悶。
正欲開口,目光卻觸及她那雙被酒氣浸潤得格外酌亮的眸子,一時竟忘了言語。
恰在此時,墨二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殿下,人已帶到,可要即刻請小醫仙前去診治?”
云昭聞言,那點微醺的飄然感頓時散了大半。
她立即看向墨二,語氣關切:“何人需要診治?”
蕭啟冷颼颼地瞥了墨二一眼,眼神如刀。
墨二渾然未覺,徑直答道:“是個瘋癲的婦人,因所知之事與青蓮觀相關,被我等帶了過來。”
“既是與案情相關,事不宜遲,那快走吧!”
云昭一聽,立刻提起裙擺,步履匆匆地朝著主殿走去,甚至都未多看蕭啟一眼。
蕭啟看著她的背影,面無表情地吐出幾個字:“墨二,這個月的例銀,減半。”
“啊?”墨二一臉茫然,撓了撓頭:“殿下,屬下做錯什么了?”
一直隱在暗處、阻攔不及的墨一以手扶額,內心哀嘆:
……蠢死你算了,這眼力見兒,神仙也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