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回應,淵神子可還滿意?”
她字字如淬冰凝霜,寒冽得似要穿透皮肉直刺靈魂,以最刻薄的言語碾碎他的偽裝、摧垮他的心防。
但……她依舊無法捕捉到對方眸中的波瀾。
她明明已如此冷漠,如此疏離,如此毫無留情的諷言……甚至手中之劍,還抵在他他脆弱的喉間。
他的眼睛,為何竟還是如此溫暖,溫暖的仿佛能直接映入魂底。
心間,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無聲的融化。
她一次次的警覺,一次次的遏制,但不過瞬息,那種從未有過的心魂觸動感便再度襲來……像是某種隱于魂底,被忽然喚醒的本能,無法理解,更無法阻止。
她于永夜神國醒來,于世間最初的記憶,便是神無厭夜。
她早已習慣了寒寂與壓抑,但生命中也不乏溫暖……神無幽鸞,神無冥雀,她的兩個姑姑總是對她溫柔以待,是對她的寵愛,更因她們本性便是如此。
隨著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行進,她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人之處,她的五感,似乎有著超脫常理的敏銳,她的眼睛,仿佛能直接窺破人的內心,“看見”他人所不能窺見的情緒。
但……她從未見過如云澈這般的眼神。
從不知道一雙眼睛竟可交纏如此復雜,如此濃重的情感……
如生死離別之后的失而復得,如寒夜孤星終于撞入溫暖星河,如塵封千年的古鏡驟然映出熟悉的容顏……
那眸底翻涌的情緒也太過濃稠,濃得仿佛化不開失卻時的蝕骨思念,也盛不下重逢時的震顫狂喜。
自他們在這灰暗的禁域相遇,他就始終這般癡望著她,一雙黑眸深邃如墨淵,卻又亮燦得似是隱著兩簇不滅的星火。那星火里,有小心翼翼的試探,似是怕眼前一切只是鏡花水月;有失魂落魄的恍惚,似還未從長久的魂殤與癡妄中回過神來。
更有傾盡山海也不愿再放手的繾綣……
他……到底是誰……
我……到底是誰……
“傾月,你不需要再試探我。我是這個世界上,你最無需試探和防備之人,因為我……永遠都不可能再傷害你。”
依舊如溫和如風的聲音,那目光緊緊纏著她,似乎想用視線將她的身影牢牢縛在他的魂間。
話語落下,他忽然手捂心口,劇烈的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動帶會帶出大片的血霧。
抵喉的劍尖瞬間向后撤動數(shù)分……她手上的動作竟是先于了她的意念,似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
數(shù)道玄氣在云澈的身上緩慢流轉,終于稍稍穩(wěn)住了他的傷勢。神無憶凝眸看著,唇間之言依舊冷漠而譏諷:“原來你也會怕死。”
“怕,當然怕。”
云澈努力調整著呼吸,聲音帶著重傷下的沙啞與虛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卻是那般清晰,那般堅決。
“我大概,是這個世上最怕死的人。因為如果我死了……若有一天,你恢復了記憶,你會痛斷肝腸;更因我若是死了,我的故土……我們的故土,將永陷不可預測,不可抵抗的厄淵。”
他的眼神,折映著朦朧的柔光,又透射著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決絕執(zhí)心。
神無憶嘴唇微動……卻是未能繼續(xù)說出刺魂之言。
“傾月,我知道,是神無厭夜要你殺我。殺我的理由,是我在伊甸云頂之上,刺動了她為人所負的傷疤,而這里,毫無疑問是再好不過的殺我之地……你不需要承認或否認,現(xiàn)在的我,對你毫無威脅,就連逃跑的能力都沒有,我只求,你能予我一些時間,聽我說完接下來的話。”
神無憶未動未言,唯有寒眸冷視……但至少,她沒有拒絕,也沒有離開。
云澈的呼吸稍稍平穩(wěn)了一些,他輕吸一口氣,緩緩而語:
“我非夢見淵,而云澈是我真實的名字,而你,名為夏傾月。我們,是于十六歲那年,在流云城成婚……這個世界,沒有流云城,因為,它存在于我們的故土。”
神無憶:“……”
“你說自己是個自私涼薄之人,我想,你這種自認為的涼薄,或許是因你的身體與靈魂,都在排斥著這個世界。”
如微石落潭,這句話,讓神無憶的眸光似乎晃過一瞬的漣漪。
“我明白這種對世界的排斥感。而這種排斥,正是因為我們不屬于這個世界,而我們的故土,正是此世之人世代向往,如今已即將踏入的‘永恒凈土’。”
云澈之言,說給任何深淵之人,都無疑是字字驚世。
神無憶神情未變,也未有打斷他,就這么冷漠的盯視著,傾聽著。
“我們的故土沒有淵塵,卻有著無數(shù)的翠木繁花,有著數(shù)不清的種族與大小世界,世界的顏色,生靈的數(shù)量,要勝過深淵不知多少倍。但,天地靈氣的喪失,讓故土的玄者修為無法突破神主境。”
“深淵之人一旦踏足,故土萬靈將全部淪為待宰羔羊。脆弱的天地法則,也會因無法承受半神與真神的力量而衍生無數(shù)的災難。”
“這也是我,到來這個世界的原因。”
他說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直視著神無憶的眸光,所有的情緒,也都毫無保留的映于眼波。
神無憶淡淡開口:“你想說,你要阻止凈土與神國進入永恒凈土?”
“對。”
“就憑你?”
“對,就憑我。”他回應的毫無猶豫,毫無怯意:“淵皇和四大神官何許存在,哪怕凈土之下,六神國之中也有無數(shù)強者能在彈指之間將我湮滅成殘渣。而我,一個小小的神主境,卻必須在不過四十多年的時間里,阻止下一次破虛大陣的開啟。”
“很荒謬,很可笑,對嗎?”
深淵玄者聞之,無人不會覺得荒謬與可笑。但先前唯有冷言與嘲諷的神無憶,卻是沒有借此說出刺心之語。
“所以,我只能不擇手段……披著一重又一重的外衣,一步步融入這個世界。我用骯臟的手段接近畫彩璃,用卑劣的方法成為夢見淵……去讓織夢、折天、森羅三國的同盟分崩離析,更埋下反目成仇的暗線。”
他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布局,就這么無比直白的告知于神無憶。
神無憶眸中的寒月更加幽凝,無人知曉她此刻在想著什么。
“傾月……”
這一聲呼喚很輕很輕,如來自遙遠的夢境。他輕輕瞇眸,唇角微笑:“你失去了過往,所以,你無法明白能再見到你,我是多么的歡喜,多么的感激上蒼。”
“我曾在自我編織的夢境中無數(shù)次的幻想,若是你能重新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我定要不惜一切的去彌補你,哪怕不擇手段,我也要把你的人生徹徹底底的揉入我的人生中……但是,我們終于重逢,卻是在另一個世界,卻是在如此沉重的命運之下。”
他重新睜開眼眸,所有的溫情繾綣都被覆于那抹無盡澄澈,無盡幽邃的眸光之下:
“兒女情長的重量,怎及將傾故土的分毫……傾月,虧欠你無數(shù)的我,此刻最需要的,依舊是你的幫助。”
“我們的故土,不是他們的‘永恒凈土’,而是屬于我們的永恒凈土。我,是‘永恒凈土’的帝王。”
“而你,是‘永恒凈土’的帝后。”
一次說了如此多的話語,云澈的呼吸再次變得有些紊亂,他默然壓制著傷勢,臉色已是慘白如紙,卻不見一絲一毫重傷下該有的孱弱……因為這個世界,不允許他有片刻的示弱。
“說完了?”
她的聲音依舊刺骨:“很不錯的故事。荒謬到這般程度,怕是那些凡世的所謂墨客在瘋癲之時都編造不出。不過……能荒謬至此,我反倒是有些信了。”
她雙眸瞇起,眸光宛若無盡雪域終年不化的積雪,絕美純粹,卻毫無暖意:“假若你所說為真,一個外世的帝王,一個冒充神國神子的偽者,一個禍亂三神國的暗影……卻將這一切的隱秘,就這么毫無保留的告知一個神國的神女?”
“即使我的曾經,當真是你口中的‘夏傾月’,但現(xiàn)在的我,卻是一個無比純粹的神無憶,永夜神國的現(xiàn)任神女。你所說的夏傾月,在我的人生與認知中,沒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存在痕跡。”
“我只需一言,你的一切企愿謀劃,都將昭然天下,灰飛煙滅。如此……這個所謂外世的帝王,是不是也太過天真,太過愚蠢?”
“天真愚蠢至此,也配擔得起一個世界的命運?”
咕!
云澈喉間腥甜涌上,卻被他強自咽下,唯有唇角溢出幾縷長長的血線。但他的雙眼依舊那般明澈,宛若暗夜中不滅的遙星。
“我的答案,早已告訴了你……因為你是夏傾月。那個明明被命運重傷,卻將所有的溫柔與善意留予世界,將痛苦和死亡攬于己身的夏傾月。”
神無憶:“……”
“你給自己修飾的偽裝,再不可能騙得了我。而我,也永遠不會再對你有任何的踟躕與懷疑。”
云澈緩緩抬手,掌心所至,周圍的淵塵如同受到感召,緩緩聚攏,盤旋成細微的灰暗氣旋。
神無憶美眸收凝,玉顏之上終于有了頗為劇烈的動容。
“你也可以干涉淵塵,對嗎?”
他輕輕的道:“這就是,我們命運相連的證明。”
她定定的看著云澈掌心的淵塵,似乎陷入了短暫的失神。
但馬上,她眸光回冷,忽然道:“回答我一個問題。”
“好。”云澈的聲音和眸光同時軟下。
她冷冷道:“你說我是你的妻子,且早在十六歲之時便已成婚,那為何……”
“我還是完璧之身!”
“……”
這個問題,這個“破綻”,云澈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哼!”
云澈的短暫沉默,換來神無憶的一聲冷哼,她剛要再次開口,卻聽云澈微微垂眸,口中發(fā)出聲聲低念:
“伏以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正配,乾坤定序。茲有蒼風國流云城蕭氏五門獨子澈,年方十六,品貌端方,性行溫良,承家聲之清正,蘊璞玉之風華;夏氏嬌女傾月,年屆十六,容若琉璃映月,清雅絕塵,嫻閨訓之淑賢,具幽蘭之雅韻。”
神無憶:“……?”
他的低念在繼續(xù),字字直入神無憶的魂海深處:
“憶昔傾月幼弱,危在旦夕,蕭公以命相挽,夏公泣血拜誓,就此良緣永締。今書此婚書,以宗族靈牌為證,以玄晶契約為憑,證蕭澈與夏傾月結為連理。”
“愿二人自此執(zhí)手偕行,玄途共濟:裕則相攜共享,貧則相守不離,危則同生共死,安則琴瑟和鳴。相守一生,共證大道綿長;不離不棄,永沐天地靈澤。”
“謹立此書,以昭信守。”
云澈的手觸向唇邊,指尖沾染赤血,然后在未染血跡的袖口重重按下,抬起之時,是一個深邃完整的指印。
哧啦!
銘著指印的衣袖被他扯下,輕輕的推向了發(fā)怔中的神無憶。
她下意識的抬手,將這段衣袖抓于指間,掌心傳來淡淡的余溫。
“你在……做什么?”
看著她沒有將那截斷袖丟棄,他似乎滿足的笑了起來:“我曾在失卻你之后,目睹過你曾經的記憶。你給予自己的終局,唯有一身大紅的嫁衣,以及……”
“那張被你小心隱于腰間束帶的婚書。”
就在這時,一聲滿含著驚慌與憤怒的斥聲驟然響起:
“云哥哥!神無憶……住手!!”
少女的斥聲剛至,一道極盡明耀的劍芒已劈開幽暗,斷開空間,攜著無盡的憤怒直刺神無憶后心。
————